四年。
整整四年,我再次走出了那片养育我、也摔打我的深山。
下山的路,还是那条路。蜿蜒的羊肠小道,湿滑的青苔石阶,以及那永远在耳边回响的松涛与溪流。但我,已经不再是四年前那个怀揣着一腔狂傲与迷茫的“野人”了。
我的脚步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每一步落下,都仿佛是秋叶飘落在地,没有半分多余的力道,却又稳稳地扎根于大地。我的呼吸很长,长得与山间的风融为一体。一口气吸入,仿佛能将整座山的灵气纳入胸肺;一口气呼出,又仿佛能将我身心的浊气,还给这天地。
我不再刻意去模仿山中的万物。因为,我感觉自己,已经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
我的身体是一条河,真气是河水,在意念的引导下,顺着经脉的河道,无声无息地流淌。我的招式是风,无形无相,起于青萍之末,却能在一念之间,掀起波澜。我的心,是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百年的岩石,外表看似寻常,内里却已无比坚韧、沉静。
这一次下山,我没有带那柄陪伴我多年的旧剑。它依旧被我藏在山洞的深处。我只带了我自己。我甚至没有去刻意寻找一根趁手的树枝。因为我知道,当需要的时候,天地万物,皆可为剑。
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顺着山路,一路向东。我想去看看,看看那些曾经让我感到困惑、感到挫败的“人间”。
数日后,我走进了一座名为“河阳”的镇子。
与我记忆中的青州府城相比,这座镇子要小得多,也朴素得多。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是些低矮的瓦房,有打铁的铺子,有卖炊饼的摊子,还有些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空气中,混合着铁器被捶打的焦糊味、食物的香气,以及人声的嘈杂。
这种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喧嚣,曾让我感到格格不入。但现在,我却觉得,这一切,竟是如此的鲜活。
我看见铁匠挥舞着大锤,每一次落下,都蕴含着一种凝练而沉重的“劈”劲。我看见面点师傅揉捏着面团,双手翻飞间,带着一股连绵不绝的“黏”劲。我看见孩童们在巷弄里追逐打闹,他们的奔跑、闪躲,看似毫无章法,却充满了最原始、最灵动的“变”数。
万物皆有其理,万物皆可为师。我曾经以为,这个“理”,只存在于深山老林之中。现在我才明白,这个“理”,无处不在。
我在街角找了个茶摊坐下,要了一碗粗茶。茶水苦涩,却很解渴。我静静地喝着茶,看着人来人往,心中一片安宁。这种感觉,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就好像,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这人间的位置——一个安静的观察者。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就被一阵刺耳的喧哗打破了。
“小美人儿,别跑啊!本少爷又不会吃了你!”
一个轻浮油滑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药铺门口传来。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锦衣、面色发白、脚步虚浮的年轻公子,正带着几个家丁,将一个背着药篓的少女,堵在了墙角。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荆钗布裙,脸上还带着些许泥土的痕迹,显然是刚从山里采药回来。她的皮肤因为常年风吹日晒,并不白皙,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泉水,透着一股不肯屈服的倔强。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少女将药篓护在身后,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依旧清亮。
那锦衣公子嘿嘿一笑,一双小眼睛肆无忌惮地在少女身上打量着,露骨的欲望毫不掩饰:“干什么?本少爷看你这药篓里的‘血参’不错,想请你去府上,教教本少爷,这‘血参’该怎么‘用’,才能滋补身体啊!”
他说着,便伸出手,要去抓少女的手腕。
周围的百姓们纷纷侧目,却都敢怒不敢言。有的人悄悄拉着自家的孩子走开,有的人则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看那锦衣公子的做派,显然是这镇上的地头蛇,没人愿意招惹麻烦。
“你……你无耻!”少女又惊又怒,侧身躲过那只咸猪手,满脸涨得通红。
“哟,还挺辣!”锦衣公子脸上的笑容更盛了,“本少爷就喜欢你这样的!来人,把她给我带回府上去!今晚,本少爷要好好‘尝尝’这株刚烈的‘小野参’!”
“是,少爷!”
他身后的几个家丁立刻应声,狞笑着朝少女围了上去。他们一个个身强力壮,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是练过一些外家功夫的好手。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她没有束手就擒。她猛地将背后的药篓砸向其中一个家丁,转身就想从缝隙中跑出去。
但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快得过这些壮汉。一个家丁轻易地就挡住了她的去路,另一人则粗暴地伸手一推。
“哎哟!”
少女惊呼一声,被推得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背后的药篓也翻了,里面辛辛苦苦采来的草药,散落了一地,其中几株沾着泥土的“血参”,尤为显眼。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手忙脚乱地想去捡拾那些草药。
我手中的茶碗,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茶水,没有溅出半分。
我站起了身。
这一切,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路过的观察者。我本可以像周围的其他人一样,喝完我的茶,然后离开。
可是,我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株在风雨中被压弯,却始终不肯折断的劲竹。
眼前的这个少女,她的眼神,她的倔强,像极了那株竹子。
我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
守护弱小,并非我的本意。我求的,是武学的至理。但,若眼见这不平之事,却视而不见,我所求的“理”,岂非成了一种空谈?
我迈开了脚步,走上前去,挡在了那几个家丁和少女之间。
“几位,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的声音很平静。
那几个家丁愣了一下,随即看清了我。一个穿着粗布麻衣,身无长物,看起来像个乡下穷汉的年轻人。
领头的一个家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哪来的穷酸!滚开!别耽误我们家少爷的好事!”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嘿,小子,耳朵聋了?!”那家丁见我不理他,顿时来了火气,砂锅大的拳头,带着一阵风声,便朝我的面门砸了过来。
这一拳,势大力沉,若是砸实了,寻常人少说也要筋断骨折。
我看着那只越来越近的拳头,在我眼中,它的轨迹,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缓慢。我能看到他肩部肌肉的耸动,能预判到他力道的走向。
我没有躲。
就在拳风及面的一瞬间,我动了。
我身子微微一侧,让过拳锋。同时,我抬起手,不是去格挡,而是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点在了他挥来的手腕内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