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风带着松涛的凉意,吹进林家堂屋时,屋顶的白炽灯微微晃了晃,暖黄的光线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刷着白灰的墙面上,忽明忽暗。林家是去年才在红旗农场彻底扬眉吐气的——林逍靠着打猎和搞狍子养殖场,短短一年就挣下了不少家当,不仅翻修了五间瓦房,还通了电灯,虽偶尔会停电,但多数时候亮堂得很。林父捏着黄花梨旱烟杆的手指有些发紧,烟锅里的火星燃了又灭,他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沈歌,又转头望向林母,喉结动了动,终于开了口:“沈丫头,有件事,我和你林婶琢磨着,得跟你和逍子说道说道。”
沈歌正帮晓梅缝补着小雅磨破的裤脚,闻言抬起头,指尖还捏着半根穿好线的钢针,眼里满是温和的笑意:“林叔您说,我听着呢。”旁边的林逍也放下了手里的牛皮封面记账本——那是刚从镇上取回的汇款单还压在本子下,三万块的数字刺眼又踏实,这是家里去年富裕起来后最可观的一笔进账,只是此刻他更在意父亲话里的意味。沈歌是三年前被林逍在路边救下的,当时她浑身是伤,说是遇到了野兽,林逍看她可怜,就把她留在狍子养殖场帮忙,一来二去,两人便慢慢产生了感情,这一留就是三年。她本是下乡五年的知青,三年前父母因事故去世后,就彻底没了回去的念想。
林母往沈歌面前印着伟人头像的搪瓷缸里添了勺白砂糖,搅了搅才说道:“你看啊,你在养殖场帮忙,住咱们家也快三年了,天天吃喝在一起,左邻右舍都看着呢。虽说咱们都把你当亲闺女,可没订婚就这么住着,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委屈你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十足的诚恳,“我和你林叔商量着,不如趁夏凉之前把婚订了,也给你个名分,这样才体面。”林家靠着林逍搞狍子养殖场和打猎的进项,去年彻底翻了身,盖了五间大瓦房,长江750摩托车还是林逍当民兵副团长时配的,日子过得比场部干部还宽裕。
沈歌手里的钢针“嗒”地掉在布面上,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她来红旗农场三年,从最初知青点的局促,到后来借住林家的安稳,从未想过名声的事——林家人待她如至亲,晓梅跟她亲如姐妹,小雅一口一个“沈歌舅妈”叫得甜,她早把自己当成了林家的一份子。可林父林母的话点醒了她,1982年的农村,男女授受不亲的老规矩还刻在长辈心里,没订婚就同居一处,确实是件要被嚼舌根的事。
“爹,娘,我跟沈歌也正有这心思。”林逍连忙接过话头,偷偷碰了碰沈歌的胳膊,示意她别慌,“只是最近忙着养殖场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其实他心里早有打算,林逍是六一年生人,今年二十一,沈歌比他小一岁,六二年出生,两人年纪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只是那笔三万块的汇款让他想把婚事办得更体面些,没想到父母倒先提了出来。
沈歌反应过来,连忙捡起钢针,低着头小声说:“林叔林婶,我不委屈,你们待我比亲爹妈还好。订婚的事,我听你们的,也听林逍的。”话虽这么说,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她从沪上来到这偏远的东北山村,不就是为了寻一个安稳的家吗?
“这就对了!”林父猛地磕了磕旱烟杆,烟灰落在地上的黄铜火盆里,溅起几点火星,“咱们林家办事不能含糊。择日不如撞日,明天一早就去请你三爷爷来,让他给看看日子。他既是红旗农场的老支书,又是咱们林家辈分最高的,由他来主持订婚仪式,再合适不过。”
三爷爷林建业在红旗农场和周边村里都威望极高,早年跟着部队剿过匪,后来当支书几十年,办事公道,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愿意请他当主事。沈歌父母早逝,没有长辈做主,有三爷爷坐镇,既合规矩又有体面,林逍和沈歌都连连点头。晓梅抱着小雅凑过来,拍着手说:“太好了!以后沈歌姐就是我真正的嫂子了!小雅,快叫舅妈!”小雅眨着大眼睛,脆生生喊了句:“舅妈!”逗得众人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林逍提着两斤刚割的五花肉和一瓶精装高粱酒,骑着长江750摩托车去了三爷爷家。三爷爷家住在红旗农场家属院最东头,青砖瓦房带着小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院门口种着两株大丽花,开得正艳。三爷爷刚晨练回来,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看到林逍手里的东西就皱起眉:“臭小子,来就来,拿这些东西干啥?你家去年日子好起来了,也不能这么铺张。”
“三爷爷,这不是有正事求您嘛。”林逍把东西放在堂屋红木八仙桌上,把父母要给两人订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三爷爷听完,拿起桌上的老花镜戴上,从抽屉里翻出本泛黄的《玉匣记》,又摸出个铜制的罗盘,慢悠悠说道:“你们俩的生辰八字我还记得,逍子是六一年腊月的,沈丫头是六二年三月的,相生不相克,是好姻缘。”
他翻着《玉匣记》,手指在书页上慢慢划过,嘴里念念有词:“六月属午,宜嫁娶订盟,忌动土。我看看……初六是黑道日,不行;十二冲龙,沈丫头属虎,虽不冲但也不妥;十九是黄道吉日,天德星当值,宜订盟纳采,而且是周六,农场和村里的人都有空来观礼,就定这天!”
林逍一看日历,今天是六月初四,离十九号刚好半个月,时间正好够准备。他连忙给三爷爷鞠了一躬:“谢谢三爷爷!那订婚仪式就劳烦您主持了,沈歌父母不在,还得请您做她的主婚人。”三爷爷放下书,拍了拍他的肩膀:“沈丫头是个好姑娘,下乡五年不容易,父母不在跟前,我这个当长辈的自然要替她撑腰。放心,仪式我来安排,保准体面周全。”
回到家把日子一说,全家都高兴坏了。林母立刻拉着沈歌的手,开始盘算订婚要准备的东西:“得给你扯块的确良做件新连衣裙,再买块上海牌手表当订亲信物——现在姑娘家订婚都兴这个。咱们家又不是差钱的人家,绝不能委屈了你。”沈歌连忙说:“林婶,不用买那么贵的,有件新衣服就好。”林逍却抢着说:“娘说得对,手表必须买,我下午就去县城百货大楼挑,顺便再扯块毛料给你做件外套。”
中午吃饭时,林父忽然想起件事,放下碗筷说:“沈丫头,你爹娘都不在了,订婚这么大的事,要不要回沪上老家一趟,拿点父母的遗物做个念想?你下乡都五年了,以后跟逍子成了家,怕是难得再回那么远的地方了。”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沈歌的眼圈一下就红了。林家的餐桌是实木的,上面摆着红烧肉、清蒸鱼、炒时蔬,还有一盅鸡汤,这样的伙食在农场里数一数二,放在去年,想都不敢想。
她被林逍救下时走得匆忙,只带了个小包袱,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父母的一张合影。这三年来,她很少提起沪上的家,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一想到空荡荡的老房子,就忍不住掉眼泪。如今林父提起,回家看看的念头像野草般疯长:“是啊,下乡五年,爹娘走了三年,我想回去拿点他们的东西,留个念想。”
“那我陪你去!”林逍立刻说道,“刚好趁这半个月时间,去沪上一趟,来回也赶得及。”林母连忙点头:“对对,逍子陪你去我才放心。路上不安全,两个人有个照应。”晓梅抱着小雅凑过来说:“沈歌姐,我也想去上海看看,听说那里有高楼大厦,还有卖好多好吃的!”
林逍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这次时间太紧,订婚仪式还得回来准备。等下次,咱们坐火车去北京,看天安门、逛故宫,比上海还热闹!”开摩托车去北京纯属玩笑,1982年的公路条件根本不允许,晓梅虽然有点失落,但还是懂事地点点头:“好!那我在家帮娘准备订婚的事,你们早点回来。”
要去沪上,首要的就是办齐手续——1982年还没有身份证,出门必须要有单位开具的介绍信,买火车票、住店都得凭这个,没有介绍信连火车站的候车室都进不去。下午,林逍就带着沈歌去了三爷爷家。三爷爷听说是要回沪上取遗物,立刻找出红旗农场的介绍信专用纸,拿起毛笔写道:“兹有我场职工沈歌(原下乡知青),因订婚需回上海老家取父母遗物,同行者林逍(系县城武装部直属民兵副团长,身份证明编号:hqNc),望沿途车站、招待所等单位予以购票、住宿便利。”落款盖了红旗农场的公章,又签上自己的名字,还特意注明了林逍的身份证明编号,这在当时能省去不少麻烦。
“逍子是县城武装部直属的民兵副团长,有正式的身份证明,加上盖了场部公章的介绍信,路上才能顺畅。”三爷爷把介绍信折好递给他们,又仔细叮嘱,“买火车票得去佳木斯火车站的指定窗口,凭介绍信和你的民兵身份证明才能买,卧铺票紧俏,得早点去排队,最好再让武装部给火车站发个协助购票的函,把握更大。带点东北的山货,一来路上吃,二来去了上海要是遇到以前的邻居,送点特产也体面。”
从三爷爷家出来,两人骑着长江750摩托车直奔县城武装部。林逍是县城武装部直属民兵副团长,因多次协助抓捕偷猎者、出色完成训练任务,在武装部口碑极好。部长李建军看到林逍,立刻笑着迎上来:“林副团长来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听林逍说明来意,李建军立刻拍板:“没问题!介绍信我给你盖武装部的公章,再给佳木斯火车站发一封协助购票的公函,注明你是民兵副团长因公陪同家属返乡,买卧铺票肯定没问题。你们什么时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