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土烙印(2 / 2)

她看着走在前面的父亲。肖霄穿着一双看起来旧却厚实的翻毛皮鞋,步伐稳健,身形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并不高大,却有一种异常的坚定。他时而停下来,抓起一把泥土看看,时而指着某处和栓柱讨论着土壤的墒情、或者适合种植什么作物。他的背影,与这片苍茫的黑土地,仿佛融为一体。

那一刻,晓梦忽然深刻地理解了,父亲身上那种她一直能感受到、却无法精准形容的坚韧和沉稳,究竟从何而来。是在这片土地上,用青春的年华,一镐一锹,与严寒、与贫瘠、与孤独搏斗中,被硬生生磨砺出来的。那不是书本上的教条,不是成功学里的鸡汤,而是生命在与极端环境碰撞后,留下的最本质、最坚硬的内核。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那片草甸子。这里更加荒僻,除了枯萎的野草和积雪,几乎看不到任何人烟的痕迹。

“爸,”晓梦终于忍不住,喘着气问道,“你们当年……就在这样的地方干活吗?”

肖霄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女儿冻得通红的鼻尖和那双写满震撼与求知欲的眼睛,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感慨。他指着远处一片看起来并无特别的洼地:“看见那边了吗?我们当年冬天,就在那里修过水利。零下三十多度,抡着十几斤重的铁镐,刨那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土地,一镐下去,只有一个白点,虎口都能震裂。手上全是血口子,晚上回到知青点,用热水一泡,钻心地疼。”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件别人的寻常往事,但晓梦却听得心头剧震。她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体力与意志的极限考验。

“那……你们住在哪里?”她追问,声音有些颤抖。

“就你昨天看到的那几间快塌了的土房。”肖霄的目光投向村子的方向,眼神变得悠远,“那时候,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冬天墙上结着厚厚的白霜,睡觉都不敢脱衣服。夏天蚊虫多得能咬死人,下雨天屋里漏雨,得用盆接着……”

苏晨走到晓梦身边,轻轻揽住女儿的肩膀,接口道:“你爸爸那时候,每个月只有几块钱的津贴,连买块肥皂都要算计。吃的就是苞米茬子、窝窝头,菜里难得见到油星。他给我写的信里,从来都只说好的,不说这些苦……还是后来,我才慢慢知道。”

晓梦沉默着,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这双虽然湿了却依旧暖和的靴子,再想象着父亲当年可能连一双不露脚趾的棉鞋都没有,在同样的严寒里劳作……一种巨大的酸楚和敬仰,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她终于明白,父亲和她,以及她所熟悉的那个繁华现代的上海,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代人的年龄鸿沟,更是一段被时代烙印的、充满艰辛与磨难的峥嵘岁月。那段岁月,塑造了父亲这一代人坚韧不拔的脊梁,也成为了他们这些在蜜罐里长大的后代,难以真正体会,却必须理解和铭记的精神财富。

回去的路,似乎更加漫长而沉重。晓梦不再觉得寒冷和疲惫是难以忍受的苦楚,她默默地走着,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父辈们曾经留下的、深嵌在这片黑土地里的脚印上。那些脚印里,有汗水,有泪水,有青春的迷茫,更有不屈的奋斗。

回到借宿的农家,热情的女主人已经烧好了热水。晓梦脱下湿冷的鞋袜,将冻得通红的双脚泡进温热的水里,一股暖流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舒适感。她坐在小板凳上,环顾着这间虽然简陋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屋子——糊着旧报纸的墙壁,擦得锃亮的旧家具,炕桌上冒着热气的大茶缸,还有女主人那被灶火和岁月熏烤得黑红却笑容真挚的脸庞。

她忽然想起昨天父亲在村委会说的那些话,关于特色种植,关于合作社,关于让这片土地焕发生机。她不再觉得那只是商业计划或者慈善施舍,那更像是一种使命,一种责任,一种对父辈们曾在此抛洒过热血的青春、对这片承载了太多苦难与沉默的土地的、迟来的回报与致敬。

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晓梦翻开了她的速写本。她没有画风景,而是凭着记忆和感受,勾勒出了父亲在荒原上行走时那坚定的背影,画出了那双沾满泥雪的、厚重的翻毛皮鞋,画出了老支书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画出了虎子那憨厚而充满力量的笑容……

她在画纸的角落,用力写下一行字:

“我终于懂得,父辈的坚韧,是在这片黑土上,用青春与苦难熔铸的勋章。”

这一刻,十八岁的肖晓梦,感觉自己的生命,仿佛与脚下这片古老而厚重的黑土地,产生了第一次真正深刻的连接。那不是血缘的纽带,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一种跨越时空的理解与共鸣。她所理解的,不仅仅是父辈的艰辛,更是一种在困境中依然能够保持尊严、追寻希望的生命力量。这片黑土地,用它特有的、严酷而真实的方式,给她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