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愿再与赵昺讨论这些关乎国策、牵扯过往功绩的话题。
寒风掠过,将茶水的最后一丝热气也带走了。
对李忽兰吉这般回避的态度似乎早有预料,赵昺并未在意,只是轻轻将手中的茶杯放下。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土墙外苍茫的雪景,仿佛自言自语,又似说与李忽兰吉听,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了更宏大,也更尖锐的方向。
“世人皆言,蒙古铁骑纵横天下,铁蹄所向,无可匹敌。”
“此言,若是放在十年前,朕自是无话可说,蒙古骑兵之锐气,自是能席卷八荒。”
说到此处,他的话锋,随即一转,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可当今天下,李将军不妨睁眼瞧瞧,你那大汗麾下的兵马,真有昔日那般无敌兵威可言么?”
“远的不说,便说平定蒙古宗王在和林的反叛,都要借助北地汉军世侯的力量,也只是暂时平下同族的气焰,至今还未消停。”
“朕试问……李将军一句,昔年横扫天下的蒙古本部精锐,如今安在?”
赵昺的眼神冷冽,不待李忽兰吉反驳,直接指出何至于此的痛点。
“能导致这般处境,试问不就是你那位大汗只懂得一味承袭蒙古旧俗的兵制所为?”
“你们在天下各地征招军户,却需军户自备武器、马匹,多少军户因此倾家荡产,沦为‘贫户’。”
“如此自毁根基的举动,不就是而今蒙古本族大军后继无力,应有的恶果……怪得了谁?”
李忽兰吉闻言,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赵官家所言,竟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赵昺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热茶,完全不管对面那越听越难看、青红交错的脸色。
他的脸上表情依旧淡定自若,继续说道,言语如刀,直指要害。
“就说这蜀地,幅员辽阔,战略要冲。”
“你的大汗,连维持十万兵马长期驻守都捉襟见肘,朕说他兵锋已显孱弱之态,可有说错半句?”
接下去,赵昺的矛头直指元廷的用人政策,带着毫不留情的嘲讽。
“再瞧瞧他任人唯亲的手段!这川蜀之地,何等重要的行省?”
“他却从大都派来了立智理威这等军事一窍不通之辈……担任平章政事,主理军政。”
“如此儿戏,你们岂能不败?”
这一番话语,条分缕析,将元帝国看似庞大强盛的外表下,隐藏的兵源困顿、财政拮据、民族矛盾以及用人制度的弊端,赤裸裸地揭露在李忽兰吉的面前。
这已不仅仅是两国之间的攻讦,而是对一个帝国深层次问题的精准诊断。
一时间,李忽兰吉的胸口堵得厉害,只能死死攥住冰冷的茶杯,无言以对。
寒风掠过墙头,卷起的雪屑,也带着几分萧瑟与悲凉。
赵昺不再绕圈子,直接与这位并非只知行军打仗、同样深谙政务的元廷宿将,摊牌。
他的声音虽稚嫩清悦,却字字如同重锤,敲打在李忽兰吉的心头。
“李将军,今日朕与你说这些,并非只为逞口舌之快,更非单单与你论这天下兵势。”
“朕是要借你之耳,告诉你们这些归顺到忽必烈麾下,看似风光无限的汉人世侯、宿将能臣一句话。”
“你们,早已忘了流淌在你们血脉之中,来自祖辈的汉家血液!”
“今时今日,你们能助纣为虐,以华夏之躯,行践踏华夏故土、欺压华夏百姓。”
“当下你们这些一味只盯着眼前的荣华富贵,只想着如何保全家族一时的延续,当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汉人世候。”
“你们可曾有一刻,问问你们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他们,可愿意看到自己的子孙,背上这千古骂名,行此数典忘祖之事?!”
赵昺的声音冰冷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预言。
“你自己扪心自问一下,这般违背天地常理之事,能让你们富贵几代?能安逸几代?”
“朕今日在此,并非大放厥词!纵然此生朕力有不逮,也未能光复华夏故土……”
“但朕可以断言,就凭而今蒙古兵锋之颓势,不出百年,华夏儿郎早晚与你们及你们的后代……”
“在这片你们曾犯下罪孽的故土之上,一桩桩、一件件,好好清算个明明白白!”
语毕,寒风卷过土墙,吹动赵昺的衣袂。他不再看脸色煞白、如遭雷击的李忽兰吉,转身离去。
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和一番如同诅咒又似预言的话语,在这寒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