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静静地站在他的床榻前,仿佛已等候多时。
帐内,不知何时已涌入了数名手持利刃、神情冷峻的同样宋军制式的兵卒,控制住了所有方位。
只见那为首的汉将,见他醒来,并未立刻动粗。
对方只是用平稳而清晰的语气,缓缓说了一句:“拜延将军,官家有请,移步凌霄城做客。”
拜延闻言,并未立刻暴怒或挣扎。
他那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缓缓环顾四周……帐内熟悉的亲卫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带着杀气的面孔。
帐门外,火光晃动,人影幢幢,却听不到大规模战斗的喊杀声,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的寂静。
拜延深深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颓然与一丝了然。
“长宁军……官家……呵呵,好大的手笔呐!”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宿将一眼看穿局势的洞彻。
随即,这位年迈多伤的老将,挣扎着想要坐起。
因为和衣而卧,甲胄未卸,沉重的铠甲让他本就酸痛的身体更加不听使唤,双手撑床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最终,他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有些摇晃地、却依旧维持着尊严,自行站了起来。
稳住身形,拜延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汉将身上,语气复杂地开口,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自嘲:
“想必……阁下就是闻名蜀地的长宁军守将,冉氏兄弟之一吧?不知是兄,还是弟?”
冉安看着这位即便沦为阶下囚,依旧保持着风度的老将,轻呵一声,坦然道:
“拜延将军,今日在乌蒙道与你交手的,是舍弟冉平。本将,冉安。”
说罢,冉安不再多言,也没有听他的回应,转身向帐外走去,行动干脆利落。
拜延看着对方毫不犹豫转身的背影,又是一声苦笑,摇了摇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诉说:
“真是一对好兄弟……弟弟白日里吃了瘪,当兄长的,隔夜不到便来寻仇……哈哈哈……”
笑着笑着,那笑声逐渐变得干涩、苍凉,最终化为一声充满无尽苦涩与颓唐的叹息,在充斥着异样寂静的中军大帐内,幽幽回荡。
最后,拜延整了整身上略显凌乱的甲胄,迈开沉重的步伐,跟在了冉安身后,走出了这顶象征着他权力与败亡的军帐。
天光乍亮,撕破了漫长的夜幕,将雪后初晴的凛冽晨光洒向仙峰山镇。
凛冽的冬风刮过,吹得赵昺额前鬓角的发丝肆意飞舞。
他的目光越过镇口,看到冉安正带着一行人走来,身后跟着一名虽卸了兵器、甲胄却依旧穿戴整齐的蒙古老将。
即便未曾谋面,赵昺也知那必是拜延无疑。
然而,他的目光只是在拜延身上一掠而过,并未停留。
他的视线,始终牢牢锁定了队伍另一侧,那些被阿大和其余僰族勇士搀扶着、相互支撑着的数十名受伤被俘的僰人兵卒。
他们的衣衫褴褛,身上带着血污和伤痕,步履蹒跚,但每一双眼睛在看到他时,都骤然亮起了光。
赵昺踏步上前,竟是直接从正要开口禀报的冉安和眼神复杂、带着惊诧打量他的拜延身侧穿过,仿佛这两人只是无关紧要的路人。
他快步来到那群伤痕累累的僰族儿郎面前,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一名僰人汉子身上。
那人腿部一道狰狞的伤口显然让他行走极为不便,几乎将半个身子都靠在同伴肩上。
赵昺脸上却漾开一抹朗笑,声音温和而清晰地问道:“叫什么名,英雄?”
“英……英雄?” 那汉子突兀地听到这两个字,一时结巴起来,黝黑的脸庞泛起窘迫的红晕。
“官…官家,我可不叫这个名字。我……我叫沙仔。” 他急忙补充道,还怕赵昺不信似的,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还能走,放心官家!”
赵昺见状,笑声更畅快了几分,带着笃定的语气说道:“沙仔,朕想起你了!那夜随长宁军下凌霄城猎杀鞑子的,有你一个!”
他的目光下移,指着沙仔手腕上那枚磨得发亮、用皮绳系着的野猪牙。
“朕没记错的话,这还是你那个走路跟泥鳅一样滑溜的阿弟,非要给你挂上的,说是山神保佑。”
“嘿嘿!” 沙仔听到官家连这等细微小事都记得,顿时忘了伤痛,摸着后脑勺,露出标志性的憨厚笑容。
“官家,您脑子真好使,这都记得!”
一旁平日里面容冷硬如石的阿大,此刻不知为何,眼眶骤然泛红。
他轻轻地推了沙仔一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粗声道:“臭小子!官家都喊你英雄了,你还憨得跟个狗熊似的!还不赶紧谢恩!”
沙仔被推得一晃,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就想用那条没受伤的右腿,学着听说书先生讲的那般单膝跪地行礼。
可他膝盖还未弯下,一只不算宽大却异常有力的手已然攥紧了他的手腕。
赵昺眼眸清亮,仿佛有光芒在流转,将他稳稳拉起。
随即,他的目光扫过沙仔身后所有带伤的僰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同誓言般从肺腑之中发出,清晰地传遍整个寒冷的清晨:“你们,都是朕的英雄!”
他语气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朕的英雄,没有受了伤,还要自己走回去的道理!”
转头,赵昺朝着后方空旷的雪原大喊一声:“马来!”
话音一落,道路两侧积雪覆盖的林地中,响起一阵沉闷而有力的马蹄踏雪之声。
百余骑兵涌出,在党项汉子也儿吉尼带领下,迅速驰骋而至,在官家身后整齐列队。
赵昺指向也儿吉尼和他身后的骑兵,命令清晰而果断。
“也儿吉尼,听令!”
“将这些受伤的英雄们,都给朕妥帖地扶上马背。”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每一张或茫然、或激动、或不可置信的僰人面孔,声音沉凝如铁。
“一个不少,如数给朕,带回家!”
寒风,依旧凛冽。
但这一刻,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那些即将被扶上马背的“英雄”脸上。
照进了每一个目睹此情此景的西南夷军与长宁军将士的心中。
这一幕,许多人到老一刻,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