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温柔地洒在刺桐城高耸的阿拉伯式门楼和蜿蜒的街巷上。
海风带来了咸湿的气息,也带来了一种与往日并无二致的平静。
于刺桐百姓而言, 这不过是又一个为生计奔波的寻常早晨。
于元廷镇守司而言, 这份平静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松懈。
校场之上,仅有零星几队蒙古巡骑懒散地遛着马,擦拭着早已雪亮的弯刀。
于蒲府而言, 平静则浸泡在奢靡的甜腻之中。
雕梁画栋的庭院深处,侍女们捧着精美的漆盘,其上盛着来自岭南的鲜果和南洋的珍馐,脚步轻盈地穿梭于回廊之间。
蒲寿庚或许刚用过早膳,正享受着爪哇进贡的咖啡,翻阅着市舶司的账目,计算着又一日的巨额财富。
一切都遵循着极致的奢华与秩序,是他用铁腕和财富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将他与城外的乱匪、城内的贱民彻底隔绝开来。
然而,这份脆弱的平静,注定无法持久。
突然——“轰隆!”一声绝非丝竹之音的、粗暴的巨响,猛地从蒲府深处某间书房内炸开!
紧接着,便是一声嘶哑、暴怒到极点的咆哮,轰然撕裂了蒲府所有的宁静与奢靡!
“混账!!安敢如此?!安敢如此欺老夫!!!”声音的主人,正是蒲寿庚。
他接过管家颤巍巍递上的一张信笺,只扫了一眼,脸上的慵懒,瞬间被雷霆震怒所取代,一把将掌中信纸揉碎。
蒲寿庚额角青筋暴起,强压下怒火,厉声问道:“师文呢?昨夜可曾回府?”
管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抖回禀:“回…回家主,大公子…大公子昨夜自带十余轻骑出府后,一夜未归……”
“什么?!”蒲寿庚的心猛地一沉,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荡然无存。
他脸色铁青,深吸一口气,到底是历经风浪的一方枭雄,迅速冷静下来。
“备马!点齐府中二百家兵骁骑,随我去海晏楼,并持我手令去镇守司调三百精骑过来。”他声音冰冷,透着杀意,“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
然而,就在蒲寿庚调兵遣将,气势汹汹直扑海晏楼的同时,在他目光未曾留意到的刺桐城毛细血管般的街巷深处,一种异样的氛围正在悄然弥漫。
一些本该早早开门营业的商铺,却反常地挂出了“东家有喜”的木牌。
早早出门为生计奔波的百姓们感到些许诧异,交头接耳。
但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别处吸引。
只见一条条巷弄之中,开始有三五成群,继而几十上百的百姓默默走出。
他们大多衣衫朴素,面色沉静,甚至有些麻木,但眼中却燃烧着一种压抑许久、终于破土而出的决绝。
一些身着旧式儒衫、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在人群前方,目光坚毅。
他们沉默地汇聚着,如同溪流汇成潜涌的暗潮,沿着古老的街巷移动。
街面上的百姓们起初只是好奇地张望,待他们依稀辨认出那几位拄杖前行、神色肃穆的老者时,不禁纷纷低呼出声。
“那是…陈家的老太公?”
“还有林家族老!蔡家的老爷子也来了!”
“他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这几家皆是根深蒂固在刺桐城以及闽南一带,传承百年、名声显赫的科举望族,素来深受乡民敬重。
陈氏自不必说,家族以经营槟榔、硫磺起家,积攒巨富,却不忘惠泽乡里,更曾出资重建被战火损毁的朱子祠,竭力维系儒家文脉于不坠,在士子与市井百姓中威望极高。
林氏掌控着惠安盐场,其家却常将部分收益用于暗中资助前宋遗民,每年秘密输送大量粮米至清源山僧舍,接济藏匿山中的流亡义士和难民,其行虽隐,其心可鉴。
蔡氏则更为传奇,市井间流传其乃赵宋宗室后裔,更是五祖拳的开派宗师之家,早年曾教导开元寺武僧习武,家风刚烈。
然元军南下时,蔡家儿郎与一众武僧曾奋起抵抗,伤亡极其惨重,如今家族虽稍显没落,仅靠经营镖局押运香料维系,但那一股忠烈之气从未消散。
然而,当人们看到走在几位族老身旁,那位同样须发皆白、神色平静的黄氏族老时,脸上的表情顿时从敬重变成了惊愕与不解。
黄氏……他家在大宋灭亡后,不是迅速投靠了蒲家了吗?
传闻他们以巨资贿赂蒲寿庚的亲信,让家族子弟得以脱去“南人”贱籍,部分族人甚至改信了伊斯兰教,彻底融入了蒲家的色目商贾圈子,风光无限。
自此,其余三家素来与黄家划清界限,耻于为伍。
今日怎会……
围观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目光在黄族老和其他三位族老之间来回逡巡,满是疑惑。
就在这时,又一位老者在家仆搀扶下匆匆赶来,众人认出那是许氏的族老。
许家自是不提,早就散尽族中一切资产与钱帛,资助那位名动八闽的许夫人抗元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