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刺桐城的繁华与喧嚣。
赵昺一袭青衫,混在入城的人流中。
也儿吉尼与几名党项勇士早已候在城门阴影处,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无需多言,便如暗流汇入江河,自然地簇拥到赵昺身边。
“人已约到,就在海晏楼。”也儿吉尼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按您的吩咐,包下了顶层的望海轩。”
赵昺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街道两侧林立的异域风格建筑与熙攘人群,语气冷冽,只有简短两个字:“进城。”
众人不再多言,翻身上马,马蹄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迅速淹没在人潮的声浪之中,朝着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疾驰而去。
另一边,赴约而至的蒲师文今日脸上兴致颇高,引人注目的,并非他华美的衣饰,而是他胯下那匹神骏异常的坐骑。
一匹由中亚色目商贾不远万里、奉若珍宝般献上的汗血宝马,产自大宛故地。
此马通体宛如燃烧的赤炭,唯有鬃毛与尾鬃如墨染的夜空。
蹄铁叩击坚硬的路面,发出不是寻常嘚嘚声,而是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响,仿佛大地也在应和其雄健的步伐。
那昂扬的姿态,不羁的眼神,连蒲师文都像是被它的气势所感染,眉宇间那份年轻人的轻狂与桀骜,竟与马儿浑然一体,难分彼此。
加上其前后左右,十余名蒲家轻骑营的甲士护卫森严,刀甲鲜明。
所过之处,行人无不惊慌避让,如同潮水般分开一条空旷的道路,那些惊恐、怯懦的面孔,更加极大地取悦了蒲师文的心理。
他享受这种生杀予夺、掌控一切的感觉,这恰是蒲家在刺桐权势最直观的体现。
那首流传闽南市井的童谣:“莫遇蒲家儿郎,马蹄踏血路漫长。莫饮蒲家酒浆,喉头灼痛心发慌。”
他自然听过,非但不以为忤,反觉甚是贴切——蒲家的马蹄,本就该让这闽南之地震颤。
“小赵公子……倒是会挑地方,海晏楼的波斯舞和葡萄酿,正是恰到好处。”
他轻笑自语,想起上次那幅对方赠送精妙《三十二仕女对弈图》画卷,暗合其府内棋盘园中豢养三十二位姿色诱人的女子充当执黑白棋子的乐趣。
心中那点因对方去而复返产生的小小疑虑,也消散在即将到来的风月期待之中。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场阔绰有趣的公子哥的巴结与讨好,在这刺桐城,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海晏楼高达三层,临街靠港,是刺桐城中最顶尖的销金窟。
顶层望海轩更是奢华,波斯地毯铺地,大食琉璃灯盏照明,推开雕花木窗,便能将半个刺桐城的灯火与远处港湾的船影尽收眼底。
赵昺先行抵达,立于窗前,背影挺拔。
窗外,城中灯火如星海铺陈,但那光芒却照不进他幽深的眼眸。
也儿吉尼等人悄无声息地散布在雅间内外,气息收敛,如同潜伏的猎豹。
楼下传来一阵喧嚣与马蹄声,以及店家伙计愈发殷勤的招呼声。
“来了。”也儿吉尼低声道。
赵昺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换上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风尘仆仆却又强打精神的笑容,那属于一个试图结交地头蛇的商贾模样。
脚步声沿着木梯响起,伴随着蒲师文略带慵懒的笑语:“赵贤弟啊赵贤弟,北去之路山高水长,怎又折返我这刺桐港?莫非是舍不得此间的繁华,还是……另有什么好东西要便宜为兄?”
话音未落,人已出现在门口。
蒲师锦衣华服,腰缠玉带,脸上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笑意,目光在轩内扫过,落在赵昺身上。
赵昺上前两步,拱手笑道:“蒲兄说笑了。实在是北上路途不太平呐…刚到漳州地界就倒霉遇上朝廷剿匪。在那踌躇许久,战事一直未歇,这不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想着折返回来稳妥一些,等时局安稳再行上路。”
他余光瞥见到蒲师文脸色放下疑惑,立马谄媚笑道:“小弟这一赶回刺桐,自然特备下薄酒,借着感激你上次赠图之情,与蒲兄再叙一次。”
他的语气诚恳,姿态放得低,完全符合一个北上行程不利、希望加深关系的商人子弟形象。
蒲师文哈哈大笑,甚是受用,迈步而入,很自然地走向主位:“贤弟客气了!既回了刺桐,有事尽管开口,在这闽南一地,我蒲家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
他带来的几名精锐护卫则默契地守在了雅间门外,与党项汉子隐隐形成对峙,但双方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侍女鱼贯而入,奉上珍馐美酒,琉璃杯盏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席间,赵昺言谈风趣,只聊风月书画、奇珍异宝,偶尔提及北上遇阻的“苦恼”,言语间对蒲家的权势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羡慕与倚仗之意。
蒲师文几杯醇厚的葡萄酿下肚,戒心更减,谈兴愈浓,言语间对城中布防、家中权势愈发不加掩饰,甚至略带炫耀。
窗外夜色渐深,城中的喧嚣似乎也慢慢沉淀下去。
港口的渔火与巡哨的灯笼在远处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