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万畲汉军民,如同一道沉默的洪流,在闽地的山峦密林间艰难潜行。
原本仅需三日的路途,为了彻底隐匿行迹、避开所有元军布防主干道,竟是耗费了七日之久。
大军最终兵临至刺桐城的周边,但并未即刻显露锋芒,而是依照既定方略,迅速分作多部人马散开。
所有妇孺老弱被妥善安置于刺桐城东北方向的清源山深处,依托茂密山林隐藏踪迹。
其中部分精干者,则伪装成从漳浦等地逃难而来的零星流民,仅十数人为一队,分批陆续混入刺桐城内。
所有能战之兵,除却伤重不便者,仍高达八万之众,这支力量被分为两股。
一股约三万人,由闽王陈吊眼亲自统率,其麾下畲汉将领尽数随行,秘密布防于刺桐城东北侧的洛阳桥周边区域。
军士们偃旗息鼓,深藏在起伏的山林与丘陵之后,暂时休整,只待指令。
另一股主力,人数约五万,则潜行至城西,隐伏于林木葱郁的九日山一带,蛰伏下来。
自离开梅泷寨起,大军便严令禁止扎营、生火造饭,一路风餐露宿,藏身于莽莽林海之间。
担任军需官的陈三官早已将部分口粮留给了断后的五千畲兵,其余粮秣则尽数被烹制成粗粝硌牙的干粮,作为一路行来的唯一果腹之物。
此刻,在九日山一处隐蔽的山坳下,赵昺正与文天祥、许夫人围坐一处。
而今大战在即,文天祥已经无需在隐秘于幕后,早已与众将士通气,只是不让其余闽军兄弟知晓,避免人多口杂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赵昺用力撕咬下一块坚硬的干粮,慢慢咀嚼着,目光却无比锐利,投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刺桐城廓。
山风掠过,带来远方潮汐的气息,也带来了大战前最后的、令人屏息的寂静。
这一路大军潜行,他早已从许夫人处详尽得知了前次兵败刺桐的惨痛教训。
昔日畲汉义军与张世杰水陆并进,实则各自为战,联络不畅。
张世杰水师动向被元军密探提前侦知,于登陆之际遭逢致命伏击,顷刻间百余艘战船焚毁沉没,血染港湾。
而许夫人与陈吊眼所率畲汉义军仅八千余众,面对坚城,更是孤掌难鸣。
蒲寿庚老奸巨猾,深知义军缺乏重型攻城器械,索性闭门不战,凭借高墙深池、瓮城箭楼以及护城河顽抗。
城头更配置火铳、火箭等火器,形成密集火力,将义军简陋的云梯攻势一次次无情摧毁。
最终,在元将唆都援军自福州路疾驰而至,与蒲寿庚里应外合,内外夹击,致使义军惨烈溃败。
此番再临刺桐,虽拥兵十倍于前,赵昺却无半分轻敌冒进之心。
他强压住陈吊眼等一众将领澎湃的请战热血,力排众议,决断道:“全军休整,隐匿行迹。攻城之计,容朕细思后再定!”
与此同时,暗流早已涌动。
也儿吉尼带着尉三郎与其麾下的党项勇士,已乔装成远道而来的色目商队,悄无声息地潜入刺桐城内,等待指令。
女将陈吊花则与一众畲汉女兵亦早已化身逃难村妇,先期混入城中,并在暗中调度指挥此前零星潜入的畲汉军卒,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内应之网。
山林树荫如盖,遮住山坳上三人的谈话之声。
长途跋涉之后的许夫人,也难掩清秀端庄之姿,作为知晓刺桐城内情的她是此次谈话最先发言之人。
“官家、丞相,自上次我军挫败,不当蒲贼对城防苦心经营,元廷更是派军驻扎,独设一处镇守司衙门,其内有两千精锐蒙古铁骑长期驻守。”
“而蒲贼更是不惜耗费巨资募养、装备精良的五百轻骑营——此两股骑兵,乃心腹大患。”
“刺桐街巷开阔,极利骑兵驰突,若让其冲出城外,于平野之上与我军决战,后果不堪设想。”
许夫人先是道出刺桐城内元军骑兵情况,见官家与文丞相对她所言倒是一脸淡定。
背水一战,已无退路,过多忧虑亦是徒然。
二人这种态度让她不再顾虑,继续道出城内的驻军布防。
“城中常备守军,蒲贼将原本的左右翼军自五千扩编至八千,且人人披甲。这八千带甲之兵,堪称精锐,可抵数万步卒。”
“更甚者,他在城中广蓄马匹,瞬息之间便可将这八千步卒尽数化为冲锋铁骑,威胁倍增。”
“且还有蒲家无法估算的那些豢养私兵,估计也有千人之数。”
言及此处,许夫人语气愈发沉重,道出另一层更令人头疼,来自海上可能的威胁。
“蒲贼还组建了‘亦思巴奚’舰队,网罗阿拉伯雇佣兵与本地娴熟船工,打造近两百艘战舰。”
“一则彻底封锁了泉州湾、深沪湾、围头湾,三湾航道,断水路念想;二是防备城中一旦出现变故,战舰可立马回港支援,按每船最低50人计算,战舰所备兵力恐怕不下千人之数。”
许夫人陈述完毕其所知的城中元军军力,对着远处那隐约可见的城池轮廓,黛眉紧蹙道:
“如今刺桐护城河已被蒲贼拓宽至三十丈,引海水灌入,河中暗设铁索木桩等障碍,夜间火把巡哨彻夜不息,杜绝任何潜水渗透之机。”
“城墙之外,更增筑三重瓮城,城头新增波斯制式的回回炮,射程远超寻常,可达三百步之外。”
“即便大军攻到城下,城头还配有多管火矢发射器,专克云梯攻城。”
言至最后,这位性格历来刚强的女中豪杰,也是长叹一声:
“我军攻城器械本就简陋,唯有云梯、铁钩长绳之类,强攻正面,无异于驱兵赴壑,徒增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