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一轮圆月高悬,清辉遍洒层峦叠嶂的群山。
陈桂龙早已从山脚归来,此时正神色凝重地立于安石寨议事堂中。
岁月留下的佝偻背脊,今日难得硬朗挺拔。
他目光中带着崇敬,望向端坐于主位之上那张犹带稚气,却已隐现威仪的官家脸庞。
他投敌之事,被官家一手按下,秘而不宣。
如今这山寨之中,除却那日点灯山上的寥寥数人,再无谁知晓他曾踏错一步。
赵昺给出的理由干脆利落:既已留你陈桂龙一命,又何必以此污浊之事搅乱人心?大军压境,义军弟兄本已人心惶惶,何必再添这一把惊惶之火?
最后,官家更凝视着他,轻声问了一句:“朕信你能知错悔改。你……可会再让义军兄弟们寒心?”
这一问,沉沉叩在陈桂龙心口,他这位一路抵抗元军四五年、从血火中拼杀出来的硬汉。
在这一刻,只觉喉头哽咽,当即重重抱拳,许下誓言:“桂龙,定不负官家今日之信!”
收回心绪,陈桂龙目光落回堂内,只见一众义军将领脸上无不洋溢着兴奋与激昂。
今日聚集于此的,几乎是义军全部核心将领——显然,陈吊眼已将赵昺幸存的讯息传了下去。
这些本就以“复宋抗元”为旗号聚集起来的畲汉子弟,初闻之时皆觉难以置信,却无人质疑“闽王”陈吊眼的威信。
一时之间,先前被元军重重围困的沉闷阴霾一扫而空。
众人跃跃欲试,低声交谈间,目光不时瞥向那位端坐主位的年轻官家,眼中闪烁着异样的、近乎炽热的光芒。
堂内这片隐隐躁动的低语声,却在议事堂门口出现两道身影时戛然而止。
众人瞩目下,当先而入的是身形娇小矫健、英姿飒爽女子,陈吊花。
而紧随其后,与她一同现身的,竟是前日与闽王陈吊眼激烈争执后负气下山的许夫人。
她是被陈吊花于昨日亲自下山追回的,平日惯作男子打扮,此刻虽是一身利落劲装,却掩不住那份源自骨子里的端庄与清丽。
许夫人一入堂中,目光便牢牢锁住前方,她径直快步走向主位,在距赵昺不足一丈之处停下。
她抬起眼,一双秋水般的明澈眼眸,纯净而明亮,细细打量那已起身相迎的少年官家。
这一刻,两人四目相对,心中皆是百感交集,波澜暗涌。
许夫人,本名陈淑桢,因嫁与南宋进士许汉青为妻,故世称“许夫人”。
其夫家乃闽地赫赫有名的望族,凭借庞大船队垄断刺桐港至南洋航线,富甲一方,人称“许百万”。
也正是这殷实的家底,赋予她组建二十四畲洞、募集数万畲兵与元军周旋的底气。
她与闽王陈吊眼有同族之谊,按照族中辈分,还算五服之内的堂兄妹关系,方才能同心协力共举抗元大旗。
其父更是南宋状元陈文龙,官至闽广招抚使、参知政事。
此刻,许夫人凤目微红,难掩心绪激荡,正欲行礼,赵昺却抢先一步开口,声音清朗而恳切:
“许夫人,快请坐。不必行此虚礼。您能不计前嫌,重返山寨,朕心甚慰。”
赵昺注视着这位满门忠烈的遗孀,一贯镇定的神情中也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动容。
他已从文天祥口中知晓许夫人所经历的一切:
其父陈文龙抗元被俘,绝食殉国于岳飞庙前;
其母被元军囚禁时直接拒药殉节;
其夫许汉青更是为掩护南宋流亡朝廷突围,殿后力战而亡,头颅被元军斩下悬城示众;
其余宗族叔伯十余人,皆相继战死沙场。
一年之内,国仇家恨相继袭来,她于悲愤中立誓:“不雪国耻,毋宁死!”
思及这些,初见许夫人,赵昺如何淡定,如何不内心翻涌不定。
许夫人听得官家此言,强自收敛情绪,眼下堂中众将齐聚,并非抒怀之时,她当即领命,安然落座。
赵昺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心绪,非但没有落座,反而向前迈出一步。
他环视堂内济济一堂的义军将领,蓦然抬手拱手,清朗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陡然响彻议事堂:
“既然许夫人已归寨,大军久困山中终非长久之计。”
“众位义军豪杰们!”
“朕与陈王、吊花将军商议多时,皆认为不可坐以待毙,任由元军步步紧逼。”
“因此决议主动出击,下山迎敌,以解围困之危。”
言毕,赵昺目光凛然转向身材魁梧的闽王陈吊眼。
对方会意,霍然起身,陈吊眼先是朝端坐的许夫人拱手一礼,语气歉意道:“许夫人,陈某一介莽夫,前日多有冒犯,还请您海涵,勿存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