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汾水如练。
凭借精心伪装的色目商贾身份和“斡旋商行”的通行证件。
车队一行人在蒙古精锐怯薛军的沿途盘查中,历经一周多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太原城。
太原,晋商之源,亦是风暴之眼。
私盐贸易如地下暗河涌动,繁重徭役、盐枭武装与啸聚山林的流民团伙如同点点火星,不时在元军铁蹄与盘踞此地的汉人世侯势力的强力压制下,爆发出短暂而残酷的冲突。
此刻,在汉人世侯郝和尚拔都(郝天挺)的铁腕治理下,这座古城正竭力恢复着元气。
郝天挺统御着强大的汉军万户,一面屯田招抚,收拢流散之民,修复着战火撕裂的农田与作坊;一面枕戈待旦,防御着太行深处蠢蠢欲动的流民武装,竭力维持着晋中盆地这片刻的、脆弱的“稳定”。
太原,正悄然蜕变,成为元廷北地重要的兵器锻造场与丝绸织造中心。
北宋名臣陈尧佐昔日筑起的“柳堤”在夜色中蜿蜒,两岸垂柳依依,在初升的月色下摇曳生姿,勾勒出“柳溪夜月”的静谧画卷。
此刻的赵昺与文天祥站在柳堤之上,眼前是太原城的万家灯火和汾河两岸如画的垂柳。
然而,驻足堤上的两人,心思却远非眼前风月。
“文公。”赵昺的声音打破了水岸的沉寂,年轻的面庞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指向那片灯火,“看这锦绣太原城,如何?”
文天祥的目光扫过河岸的柳树,他并未直接评价眼前景象,而是沉重地追溯起太原失守的惨痛过往。
“公子所见之锦绣,乃血泪沃灌之土。昔年金军攻破太原后长驱直入中原腹地,汴京在失去这座北方的屏障,遭逢“靖康之耻”,徽钦二帝被俘,宗庙倾覆,社稷丘墟,不过三月之间耳!”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边,他仿佛透过粼粼波光,看到了百年前的血火倾颓:“援太原之失利,实为失中原、亡社稷之祸根!”
字字句句,充满了对故国沦亡的悲愤和对历史教训的深刻铭记。
面对文天祥沉湎于历史耻辱的情绪,赵昺轻笑一声,展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务实与进取心:“文公莫要如同陈老一般,总纠结于过往羞耻。往日之耻辱,来日定当找回便是!”
随即,他话锋一转,穿透了历史烟云,直指当下:“此地,春秋便为冶铁雄镇,北齐‘晋阳冶’名动四方,唐宋‘并州剪刀’冠绝天下,其精工尽在铁匠巷、剪子湾。而今,更是元廷北地三成军械所出之重镇!无怪乎,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听到官家特意提及“军械”二字,文天祥瞬间了然——这位年轻的官家,心思早已不在凭吊伤怀,而是瞄准了这座兵工心脏。
“公子之意,是要在此地……招揽匠才?”他立刻点出关键,忧色爬上眉梢,“然元廷匠籍森严,匠户皆入册在案,形同枷锁。纵有私下授艺者,那‘匠户连坐制’……”
他未尽之言,道尽了元廷以株连酷法严防技艺外流的残酷现实。
赵昺对此严峻现实只是轻微摇头,显得胸有成竹或决心已定,淡然道:“此间柳堤景致已赏,吾等不如……移步铁匠巷、剪子弯?”
文天祥凝视着少年官家那不容置疑的侧影,他未再赘言,只沉声道:“公子先行。”随即,一步踏出,紧紧跟上赵昺的步伐。
一直如同融入夜色的背景般的也儿吉尼及其党项护卫,无声地移动起来。
他们伪装成商队伙计的模样,在柳影婆娑间散开,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看似随意,实则将赵昺与文天祥牢牢护在核心。
一行人离开柳溪夜月的诗情画意,沿着汾河旧堤转入太原城内更显烟火气的街巷。
空气中那股湿润的柳叶清香迅速被另一种更浓烈、更硬朗的气息取代——那是煤炭燃烧的焦糊味、生铁加热的金属腥气,以及汗水浸透皮革的体味混合而成的独特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