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高震主?将军,张家之功,早已是擎天之柱,震与不震,皆在帝心一念。”
“而大汗如今需要的,是安稳,是能替他稳住这万里江山的重臣。将军若以功高震主自忧,反倒是画地为牢,自缚手脚了。”
“大汗信不过谁,也不会信不过一个能为他扫平南宋、刻碑纪功的张家!”
“刻碑纪功”四个字,陈宜中说得极其平淡,却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张珪心中最痛、最不愿触碰也最刻意忽略的角落!
张珪的脸色瞬间变了!不再是之前的惊疑不定,而是骤然褪去血色,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父亲张弘范在崖山勒石纪功,上书“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
这件事,是张家泼天的功勋,却也是张家刻在天下汉人心中,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烙印!
但也是悬在张家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更是他内心深处刻意回避、不愿深想的巨大隐患!
张圭原以为对方会继续在功高震主上做文章,却万万没想到,这老者竟如此狠辣,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张家真正的、也是最大的软肋!
陈宜中好似没看到张珪,瞬间剧变的脸色,继续用那平缓的语调说道:“正因为有了崖山这块碑,大汗才真正放心!天下汉人谁都可以反,唯独张家,反不了!也无人会信张家会反!将军的世袭爵位,看似悬而未决,实则如铁板钉钉,不过是时间问题,也是大汗用以磨砺将军、观察各方反应的手段罢了。”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重而锋利,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张珪:“但是,将军!世袭之位,将军之后呢?”
“将军之后呢?”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立马将他从对爵位传承的焦虑、对功高震主的恐惧、以及对崖山刻碑的隐痛中,猛地拽了出来,指向了一个他潜意识里回避、却更为致命的深渊!
张家现在的显赫,是建立在祖父和父亲两代人的赫赫战功和……崖山那无法洗刷的血碑之上。
他张珪承袭父业,或许还能凭军功和元廷的信任维持住这份家业。
可他的下一代呢?长子张景武是什么货色?一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结交市井之徒的纨绔!几位次子尚幼,未来难料。
张家后继无人!这才是张家真正的、足以让这显赫门第轰然倒塌的隐患!
一旦他张珪不在了,凭张景武那副德性,如何守得住这泼天的富贵?如何在元廷贵族和天下汉人的复杂旋涡中立足?
元廷还会继续信任一个无能的后继者吗?
那些被崖山刻碑深深刺痛的汉人,会放过张家衰落的时机吗?
张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所有的焦虑,在“将军之后”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浅薄和次要!
对方不仅看穿了他的心事,更精准地戳破了他一直不敢深想、甚至刻意忽略的张家真正的死穴!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自称“陈乙”的老者,眼神中的审视和惊疑早已被巨大的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取代。
这绝非什么行商顾问!此人对朝堂格局、帝王心术、张家底细乃至未来隐患的洞察,简直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书房内,檀香依旧袅袅,暖炉散发着融融热气,但气氛却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
张珪喉头滚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被彻底看透的无力感。
而陈宜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不过是道破了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内堂的交锋,胜负已分。
张珪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在陈宜中那看似劝慰、实则刀刀见血的剖析下,已然崩塌。
现在,主动权已悄然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