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倌转过身子,脸上惯有的麻木与谦卑荡然无存,看着那位在角落里的小小靛蓝色身影上。
他不再犹豫,不再彷徨。
一步!沉重的脚步踏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两步!他毫不犹豫地推开挡路的破凳子,眼神如淬火之铁般坚定。
三步!沉重的脚步最终停在赵昺身前,不足一尺之距!
然后在赵昺惊愕的目光中,在弥漫着鱼腥与死亡气息的破败石屋里。
这位饱经沧桑、心已如槁木死灰的疍家渔民,这位刚刚还在卑微应对元兵搜捕的老倌,猛地屈膝!
“咚!”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庄重的回响,震得地上的浮灰都微微扬起。
他的头颅深深地、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垂了下去,花白凌乱的发丝垂落额前,遮住了此刻必定是泪流满面的脸庞。
赵昺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口中低呼:“陈三爷,不可?”
然而,他的动作被陈老倌,那如山岳般沉重的跪姿所阻止。
他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看着眼前这个跪拜在地、身躯微微颤抖的老人,看着他花白头发下露出的、布满深刻皱纹的后颈。
赵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有去扶陈老倌,伸向自己头上那块包裹了许久的靛蓝布帕,解开脑后的死结。
即便不明白眼下陈老倌的为何行这大礼,他还是立刻将小身板绷得笔直,任由伤口刺痛,不低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跪拜的老兵。
宋代跪拜限于“天地君师亲”五类对象,其余场合下跪等于“自辱人格”。
宋朝大臣也仅限在大朝会与祭祀大典行“再拜稽首”之礼,平民见到皇帝乘舆,也只是欢呼雀跃而不是惶然跪倒。
这一刻,靛蓝布帕包裹下的伪装彻底褪去,他是宋少帝赵昺,他以额上未愈的伤,以这稚嫩却挺直的身躯,坦然承受这如山的一拜。
君民之礼,家国之重,沉甸甸地压上心头,令他胸中戚然。
陈老倌的头垂得更低,额几乎触地,声音哽咽沙哑,却字字砸在地上:“小人陈三,本为京西安抚副使吕文焕将军帐下一介无名小卒。”
“襄阳……襄阳城破……吕将军为免元军屠城……降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猛地拔高,语气里投射着刻骨的痛苦与屈辱。
“小人……小人……无颜苟活……刀折……甲裂……心……也死了……”
“逃回岭南……浑噩度日……只当……只当自己……早已葬身……那襄阳城下的护城河里……”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泪早已纵横满脸,冲刷着沟壑般的皱纹,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崇敬地仰望着眼前那额带血痕、面色苍白却目光沉静如渊的幼主:
“直到……直到那日……在那片血海里……捞起官家您……”
“小人才知……天……未曾绝宋啊!”
最后一声,听在赵昺的耳中,如同泣血的呐喊,道尽了一个亡国老兵埋藏心底六年的血泪与绝望。
陈老倌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额头重重磕下时,花白的发梢扫过地上积年的鱼腥和海盐,如同扫过襄阳城头的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