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歇根湖的黄昏,是一天中最慷慨的诗人。
它将最浓郁的金色、最温柔的橘红,以及最深沉的靛蓝,毫无保留地泼洒在广阔无垠的湖面上。
风也收敛了白日的喧嚣,变得轻柔,带着水汽的凉意,拂过岸边,仿佛在低声吟唱着一首古老的催眠曲。
在这片如画的景致中,罗纳德·唐,或者说老唐,正举着一面略显破旧、印着“风城魅力之旅”字样的蓝色小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激情和感染力。
“各位尊贵的客人,请看我们左手边!这就是着名的密歇根湖了!它是北美五大湖中面积第三大的,湖岸线长达五千多公里!大家现在看到的这片水域,在傍晚时分尤其美丽,被称为‘黄金海岸线’……”
他的声音在傍晚的空气中传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为了接下这个傍晚的湖边观光团,他今天已经连续跑了三个景点,嗓子都快冒烟了。
多带一个团,就意味着能多赚几十美金,这对他下个月的房租和泡面储备至关重要。
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典型的“散装”旅游团。
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是一脸“来都来了”的麻木,或者低头刷着手机,对眼前价值连城的湖光山色兴趣缺缺。
几个年轻女孩忙着在湖边以夕阳为背景自拍,调整角度和滤镜的时间远多于看风景的时间;一对中年夫妇在为晚上吃什么而低声争论;几个孩子则不耐烦地拉扯着父母的衣角,嚷嚷着要回去玩酒店的游泳池。
老唐卖力地介绍着湖区的历史、地理特征,甚至穿插了一两个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关于湖底沉船或湖边幽灵的野史传说,试图勾起大家的兴趣。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零星几声敷衍的“哦”、“是吗”,以及更多的沉默和心不在焉。
当他终于宣布“大家可以在此自由活动二十分钟,欣赏日落美景,我们然后集合返回”时,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瞬间“哗”地一下散开了。
速度快得惊人,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这黄昏吞噬似的。他们奔向各自感兴趣的角度去拍照,或者干脆找张长椅坐下休息,没有一个人回头再多看一眼举着旗子、僵在原地的导游。
前一秒还被他声音“凝聚”在一起的团队,下一秒就变成了散落在沙滩和步道上的、互不相干的点。
老唐举着旗子的手臂,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放了下来。
那面蓝色的小旗无力地垂落,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的尾巴。
他站在原地,看着瞬间空荡荡的周围,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无力感悄然漫上心头。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刚才热情介绍的余音,但听众早已消失无踪。
【又来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每次都是这样。我像个傻瓜一样,对着空气表演。】
他扯出一个自嘲的苦笑,摇了摇头。
算了,又不是第一次了。
干这行,脸皮不厚点,心态不乐观点,早就抑郁了。
他自我安慰着
至少,他们按时付了钱,没有投诉,也没有人走丢……目前为止。
人群散去的湖畔,瞬间安静了下来。
远处的嬉笑声、拍照声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清晰地传来,却更加反衬出他身边的寂静。
湖风吹过,带着凉意,穿透了他那件不算厚实的外套,让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
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酸痛的脚。
不远处,有一个看起来还算平整的石墩子,大概是某个废弃小码头或者景观设施的遗留物。
他拖着有些疲惫的步伐走过去,用手拂去上面的些许沙尘,坐了下来。
将那张印着蹩脚笑容的工作证从脖子上摘下来,塞进兜里,又把那面碍事的旗子靠在石墩旁。
他终于可以卸下“导游罗纳德·唐”的面具,只是作为“老唐”,坐在这里。
他抬起头,望向西边。
太阳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最后的余晖将天边的云彩烧成了瑰丽的紫红色,如同打翻了的调色盘,绚烂至极。巨大的火球失去了白日的刺眼光芒,变得温和而悲壮,像一颗即将燃尽的炭火,努力释放着最后的光和热。
金色的光芒铺满了整个湖面,形成一条波光粼粼、通往太阳深处的黄金大道。
这景象,美得惊心动魄。
然而,这份极致的美,此刻却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内心的空洞和孤独。
他来美国多少年了?五年?还是六年?时间过得真快,又真慢。他像一个无根的浮萍,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飘荡。
做过餐厅洗碗工、送过外卖、在仓库搬过货……最后发现,还是这种不需要太高技术含量、靠嘴皮子和体力导游工作,相对“自由”一些,虽然收入依旧不稳定。
没有家人。
记忆中关于父母的部分早已模糊不清,他是在福利院长大的,那里的记忆也并不温暖。
没有固定的朋友。
网络上倒是有几个谈得来的网友,比如超级吊的陈超和路明非。
现实里,他租住在一个狭小的公寓里,邻居之间老死不相往来。
他就像此刻湖面上的一只孤雁,看着成群结队归巢的同伴,自己却不知该飞往何方。
那份深植于灵魂深处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在这样美丽的黄昏里,被无限放大。
他点燃了一根便宜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他看着烟雾在金色的夕阳中袅袅散开,融入虚无。
【明明那么多人,为什么还是觉得只有我一个人?】
他吐出烟圈,默默地想着。
【是不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没什么吸引力,连讲个故事都没人愿意听?】
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和怅惘,像湖底的水草,悄悄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并不怨恨那些游客,他们付了钱,有权选择如何度过这二十分钟。
他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孤单。
仿佛他所有的热情和努力,最终都只是投向了虚无。
夕阳一点点下沉,天空的色彩在不断地变幻、融合,从绚烂归于沉寂前的宁静。
老唐看着这宏大的、日复一日的自然仪式,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就在老唐沉浸在自怜自艾的情绪中,几乎要与这石墩子融为一体,成为湖畔一尊名为“孤独导游”的雕塑时,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先生……你刚才说的那个……湖底真的有幽灵船吗?”
老唐愣了一下,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正站在石墩子旁边,仰着头看着他。
小男孩穿着一件印着恐龙图案的卫衣,鼻子
他有一双很大、很亮的棕色眼睛,此刻正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小男孩似乎是跟家人一起来的,但此刻他脱离了“大部队”,独自跑了过来。
老唐看着他那两条颇具生命力的“鼻涕虫”,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找张纸巾,却发现空空如也。
他只好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蔼一些。
“呃……你说那个啊,”
老唐把烟头在石墩子上按灭,丢进随身携带的小垃圾袋里
“那只是一种传说啦,为了让故事听起来更刺激。”
小男孩似乎有些失望,鼻涕吸溜了一下
“哦……只是传说啊。”
但他并没有离开,反而往前凑了凑,继续问道
“那……这里还有别的故事吗?我爸爸妈妈只拍照,都不给我讲故事。”
他的眼神纯净而直接,带着孩子特有的、对世界毫无保留的好奇。
这种眼神,像一束微弱但温暖的光,瞬间穿透了老唐周围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孤独壁垒。
老唐看着这个小男孩,看着他因为感冒而红通通的鼻头,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对于“故事”的渴望,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刚才对着那群麻木的成年人讲述时的那种无力感和挫败感,在这一刻,似乎被这个小听众的出现悄然治愈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