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黑暗、污秽、令人窒息的地下穿行了多久,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只剩下机械的移动和对抗无尽恶臭的本能。
终于,走在最前面的楚子航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头盔上的光柱不再投射在无尽延伸的、布满粘稠苔藓的管壁上,而是没入了一片更加开阔、弥漫着潮湿水汽的黑暗之中。
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腐败气味似乎被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冷风冲淡了些许。
“到了。”
楚子航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漫长的沉默,简短地宣布。
他率先侧身从一个半掩在茂密藤蔓和锈蚀金属网后的、更加宽阔的泄洪口钻了出去。汉高搀扶着几乎完全依靠意志力支撑的约翰,紧随其后。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背着艾米丽,也弯腰走了出去。
瞬间,冰冷的、饱含水汽的空气包裹了他们。
眼前不再是令人绝望的管道壁垒,而是一片笼罩在黎明前最深黑暗中的茂密黑松林。
他们站在一个缓坡下,身后是巨大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泄洪洞,脚下是松软潮湿的、铺满腐烂松针和落叶的土地。
他们成功了。
他们逃出了那个被封锁、被死亡笼罩的小镇。
然而,没有任何欢呼,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
气氛反而比在地下时更加沉重,如同被湿透的毯子紧紧包裹,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汉高几乎是脱力般地将约翰小心地放在一棵粗壮松树下靠着树干。
约翰一脱离支撑,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震碎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脏,脸上呈现出一种极不健康的、灰败的死气。
路明非沉默地将艾米丽从背上放下来。
小女孩脚一沾地,立刻就跑向了约翰,小手担心地抓住他冰冷的手指,大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却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路明非站在原地,没有去看约翰,也没有去看艾米丽。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沾满污泥和不明污渍的双手,又抬头望向远处小镇的方向——那里依旧被一片不祥的寂静笼罩着,只有零星的火光在黑暗中闪烁,如同地狱的余烬。
刚才在地下通道里的那场关于罪孽、救赎与信任的灵魂拷问,如同梦魇般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约翰平静叙述的战场惨剧、艾米丽带着哭腔的维护、还有他自己那番愤怒却无力的指责……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
他之前所理解的“正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苍白和可笑。
刑天铠甲的力量,能斩杀死侍,能击退强敌,但它能审判一个人的罪吗?
能衡量一颗挣扎灵魂的重量吗?
能阻止……所有的战争吗?
楚子航默默地走到一旁地势稍高的地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尤其是来时的方向和可能存在的追踪者。
他的侧脸在黎明前微弱的天光下显得更加冷硬,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地下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他紧握村雨刀柄的手,指节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
汉高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喘着气,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疲惫不堪、写满后怕与忧虑的脸。
他看了一眼蜷缩着的约翰和守在他身边的艾米丽,又看了看沉默的路明非和警戒的楚子航,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松林的清香,却无法驱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罪恶与悲伤的气息。
他们逃出了生天,但有些东西,却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黑暗的地下,以及那个濒死男人的过去里。
没有人说话。 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声,约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嗽声,以及艾米丽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黎明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森林的浓重黑暗,那短暂而沉重的宁静,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被骤然响起的、一下下清晰而富有节奏的鼓掌声猛地击碎!
啪、啪、啪……
声音从黑松林深处的阴影中传来,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嘲弄,仿佛在看一出早已预料结局的拙劣戏剧。
“!!!”
几乎在掌声响起的瞬间,所有的松懈和沉重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极致的危险感如同冰水浇头,让每一个人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楚子航的反应最快!
他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猛地转身,村雨已然出鞘半寸,冰冷的刀锋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凛冽寒芒,他整个人挡在了队伍最前方,黄金瞳如同两点燃烧的冰焰,死死锁定了掌声传来的方向,身体微微下伏,进入了最适合瞬间爆发和格挡的姿态。
路明非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艾米丽拉到自己身后,同时反手抽出了无格长剑。
长剑出鞘,并无耀眼寒光,那古朴的剑身甚至有些黯淡,但被他握在手中的瞬间,一股凝练而沉稳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
他眼中的迷茫和沉重瞬间被锐利所取代,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树林
汉高怒吼一声,顾不上疲惫,猛地举起手中的冲锋枪,咔嚓一声上膛,枪口指向声音来源,同时迅速移动到约翰和艾米丽侧翼,试图为他们提供一些掩护。
但他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对方竟然真的在这里等着他们!
约翰依靠着树干,艰难地抬起头,那双灰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绝望,随即又化为一种死寂的平静。他早就知道,那条路……从来就不是生路。
在众人极度警惕的目光注视下,森林深处的阴影开始蠕动。
一个身影率先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出。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色西装,皮鞋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与周围紧张、狼狈、沾满污泥的众人形成鲜明对比,他整洁得过分,仿佛不是来参与一场追杀,而是来参加一场清晨的散步或是一场优雅的宴会。
他脸上带着一张光洁的、没有任何表情的白色陶瓷面具,只露出眼部孔洞后那双燃烧着玩味与残忍光芒的黄金瞳。
而随着他的出现,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一道道穿着深灰色斗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浮现,粗略看去,竟有十数人之多。
他们悄无声息地散开,隐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冰冷而危险的气息,显然绝非之前那些乌合之众的打手可比。
最恶劣的情况,发生了。
对方不仅预料到了他们的行动,甚至精准地判断出了他们的出口,并且早已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以逸待劳。
戴着白色面具的绅士停下了鼓掌,双手优雅地插回西裤口袋。
他歪了歪头,面具下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如临大敌的众人,最后落在了被路明非护在身后、瑟瑟发抖的艾米丽,以及树下气息奄奄的约翰身上。
一个经过处理、分辨不出男女的电子合成音从面具下传来,依旧带着那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歌剧般抑扬顿挫的语调,充满了虚伪的赞叹
“bravo!真是精彩绝伦的演出!”
“从绝望的围困中寻得一线生机,穿越肮脏黑暗的地下迷宫,背负着罪孽与希望……最终,抵达了我为诸位精心准备的……谢幕舞台。”
他的黄金瞳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仿佛真的很欣赏他们的“表演”。
“不得不说,约翰,你总是能给我带来一些……小小的‘惊喜’。”
他的目光转向约翰,语气轻佻,
“居然真的能拖着那副破烂身体,把他们带到这里。真是……一条太好用的老狗了。”
约翰闭上眼睛,似乎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面具男的目光又扫过楚子航和路明非,最后落在汉高身上
“那么,卡塞尔的猎犬们,游戏时间结束了。”
“是你们自己束手就擒,体面地走向终结……还是让我的人,帮你们……稍微‘不体面’一点?”
他微微抬手,身后那些如同雕塑般的斗篷人,齐刷刷地向前逼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