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被这些未来的“可能性”所束缚。
他需要一个锚点,一个绝对真实、不容置疑的东西,来稳固自己即将被幻象撕裂的神魂。
灵力会被吞噬,道心会被动摇,未来的景象真假难辨……那么,什么才是最坚固的?
是过去。是那些已经发生,无法更改的,独属于他自己的记忆。
墨羽的心神沉静下来,他开始摒弃那些纷繁复杂的修行感悟,忽略掉那些惊心动魄的未来画面,竭力向自己记忆的最深处探去。
他要寻找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往事,而恰恰是那些最平凡、最纯粹的瞬间。
他想起了那个遥远而又模糊的凡人村落,想起了那个教会他写下自己名字的老秀才,想起了夏日午后在溪边捉鱼的无忧无虑……
他要用这些最质朴的凡俗记忆,铸成一座抵御心魔侵蚀的坚固堤坝。
然而,就在他的心神即将触碰到那段最无暇的童年时光之时,一种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却让他整个人的意识陡然一僵。
那股气息甫一出现,墨羽便感觉自己的神魂像是被浸入了冰冷而粘稠的糖浆之中,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他心头一凛,急忙收敛心神,试图以最朴素、最真实的凡俗记忆为锚,抵御这无孔不入的侵蚀。
他想起了童年时,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母亲为他缝补衣衫时哼唱的歌谣。
那旋律简单而温暖,是他人间烟火中最坚固的基石。
然而,当他竭力回想那温馨的画面时,眼前的幻象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愈发诡异。
原本模糊的母亲面容,此刻竟清晰得如同刀刻。
她的嘴角挂着一抹温和的笑,但那双眼睛里,却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手中缝补的衣衫,针脚下渗出的不再是汗水,而是一缕缕暗红色的血丝。
那熟悉的歌谣,也在此刻变了调,每一个音符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来自深渊的呼唤,不断地在他耳边低语:“回来……觉醒吧……你本就属于这里……”
“不对!”墨羽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惊骇地发现,自己越是试图用美好的记忆来对抗,这幻境就越是能精准地捕捉到那些记忆的细节,并将其扭曲成最能动摇他心神的利刃。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借由他的回忆,强行要将某个沉睡在他灵魂深处的“东西”唤醒。
“他在被反噬!这幻境在吞噬他的记忆来壮大自身!”白若薇脸色煞白,她手中的符箓明灭不定,显然也受到了那股气息的巨大压制。
林远萧手持长剑,剑身上灵光流转,却也只能在三人周身勉强撑开一小片清明之地。
他看着墨羽痛苦的神色,眉头紧锁,沉声道:“强行破阵只会让他神魂受损更重。这鬼东西……它在‘读’墨羽的心!”
常规的法子都已失效,绝望的阴影开始笼笼罩。
就在这时,白若薇眼中却闪过一抹决然的亮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读心……既然它要读,那我们就给它一本‘毒经’让它读!”
她语速极快地说道:“寻常幻阵,以虚乱实,破其阵眼即可。但这东西,恐怕是以墨羽的神魂为阵眼,它在诱导他‘归位’。我们越是抵抗,就越是加固了‘外来者’的身份,反而正中其下怀。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
“怎么出击?”林远萧问道。
“以‘情丝引’为媒,借力打力!”白若薇从怀中取出一叠朱红色的符纸,双手疾速翻飞,口中念念有词,“我布下‘双生缠络阵’,此阵能将一道至纯至强的情感执念,强行注入幻境的核心。幻境由虚而生,最怕的就是真实不虚的‘执念’。只要这股力量足够强大,就能像一滴滚油滴入冷水,逼它显露出最真实的破绽!”
她看向林远萧,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林远萧,此阵需要一个与墨羽牵绊最深的人作为‘引子’。在场之人,只有你与他之间……那股亦敌亦友、纠缠不清的气息最为强烈。我需要你将这份复杂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化作灵力,注入阵中。”
林-远萧闻言,呼吸一滞。
让他承认自己与墨羽之间存在着某种深刻的“牵绊”?
这比让他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还要困难。
那是一种混杂着嫉妒、欣赏、不甘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关切的矛盾情感。
将这等私密之物公之于众,甚至用作攻敌的武器,让他感到一阵本能的抗拒。
他看了一眼身旁正承受着巨大痛苦,额头青筋暴起的墨羽,那双黑眸中闪烁着不屈的挣扎。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需要怎么做?”林远萧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骄傲固然重要,但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一个他认可的对手被诡物吞噬,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白若薇迅速在地上布下了一个由数十张符箓构成的繁复阵图,阵图中心留有一个空位。
她指着阵图的两个对角:“你站一边,将你的灵力与意念灌入。墨羽,到另一边来!”
墨羽强撑着站起,脚步有些踉跄。
“墨羽,”白若薇凝视着他,“林远萧注入的是‘因’,而你,必须注入‘果’。不要去想那些温暖的回忆,那只会成为敌人的养料。去想你心中最深的疑惑,最大的不甘!想你为何会在这里,想你被夺走的过去,想你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将这一切,全部灌进去!”
墨羽深吸一口气,是啊,从踏上修行路开始,他就像一个被线牵引的木偶,身后总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一切。
那些被尘封的记忆,那些午夜梦回时的零星片段,那些关于他身世的巨大谜团……这一切的疑惑与不甘,早已在他心中积郁成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与林远萧对视一眼,后者已经将手按在了阵图的一角,一股磅礴而复杂的灵力波动瞬间涌出。
那灵力中,带着剑的锋锐,也带着一丝罕见的、不加掩饰的焦灼与羁绊。
墨羽不再犹豫,将手掌重重按在阵图的另一端,同时将心中积压已久的所有负面情绪——那份对未知过去的追问,对被操控命运的愤怒,对自身无力的不甘——尽数化作决绝的意念,狠狠地灌入阵心!
两股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共鸣的力量在“双生缠络阵”中交汇,瞬间迸发出刺目欲聋的光芒。
周围原本如镜面般扭曲的幻象,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无数道裂痕在镜面上蔓延,最终在一声震彻神魂的巨响中,轰然炸裂!
镜光爆碎,幻象如潮水般退去。
那股粘稠压抑的甜腥气息也随之消散。
然而,在他们面前的虚空之中,随着破碎的镜光重组,竟缓缓浮现出一块古朴、残缺的石碑。
石碑只有半卷,其上刻着一行血色的大字,字迹苍劲,透着一股穿越万古的悲凉与威严——
《镜魂录·第九轮回》
墨羽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第九轮回?
这是什么意思?
未等他细想,碑文下方,一行小字缓缓亮起,犹如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瞳孔:
“当镜照己心,火焚旧命,方知来者非客,乃归人。”
“归人……”
墨羽喃喃自语,这两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他识海深处轰然炸响。
刹那间,无数被强行封印的记忆碎片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冰冷的青铜祭坛、冲天的赤色火焰、无数虔诚跪拜的诡异身影、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一双充满了悲悯与决绝的眼睛,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啊——!”
剧烈的头痛让墨羽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他抱着头,感觉整个灵魂都快要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洪流撕碎。
也就在此刻,随着他记忆的苏醒,眼前的最后一道幻障彻底崩解。
前方的道路豁然洞开,显露出真实的面貌。
然而,那路的尽头,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出口。
那是一扇高达十丈的青铜巨门,门上镌刻着繁复而古老的赤炎图腾,图腾的纹路仿佛还在缓缓流淌着暗红色的光。
巨门紧闭,却透着一股荒凉、肃杀,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墨羽的瞳孔剧震,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扇门……这扇门上的图腾……
分明就是他刚刚涌现的记忆碎片中,那个将他掳走、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混沌祭坛的入口!
幻境的终点,竟是他噩梦的起点。
三人站在巨门前,一时无言。
先前破阵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压抑。
他们逃出了一座精心设计的牢笼,却发现自己不过是来到了另一座更大牢笼的门前。
而这一次,钥匙,似乎就握在墨羽那段刚刚开始苏醒的、充满血与火的过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