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重庆,笼罩在清晨的浓雾里,远处的山峦和江水都模糊不清,如同我们之间从未明朗过的过去,和更加扑朔迷离的未来。
徐知微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我看着她苍白而坦诚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等待。
恨意依旧在心底盘踞,但它早已不再是纯粹的黑。它被南京的血与火淬炼过,被颠沛流离的相依为命浸染过,被刚才她病中那句含糊的“我知道”冲击过。
我是否还恨她?是的。
但我是否还能承受失去她?不。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早已是彼此唯一的同类,是缠绕在一起共同沉沦的荆棘鸟,离开了对方给予的刺痛,或许连歌唱的力气都会失去。
我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雾气似乎都开始慢慢散去。
然后,我缓缓地,反手握住了她放在我手背上的,微凉的手指。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自从南京那个吻之后,就一直盘旋在我心底的疑问:
“徐知微,在南京……你吻我,是因为绝望,是因为怕我发出声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比如,那被恨意掩盖了太久的,连你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爱?
徐知微的瞳孔微微收缩,握着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极其复杂,带着无尽苦涩与挣扎的眼神。
她没有回答。
而我,也没有再追问。
有些答案,或许不需要说出口。
就像荆棘鸟的歌唱,本就诞生于沉默的刺痛与鲜血的浇灌之中。
我们的故事,还远未结束。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在这恨海情天的纠葛里,我和她,这两个双手沾满彼此鲜血与泪水的女人,注定还要继续纠缠下去,至死方休。
窗外的雾,似乎散了一些,但前方的路,依旧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而我们,只能相互依偎着,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或许更加残酷的明天。
(二十一)
徐知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也没有再追问。
那个关于南京之吻的疑问,像一颗沉默的种子,被埋在了我们之间那片由恨意、依赖、生存欲望和某种未命名情感交织而成的复杂土壤里。我们没有给它阳光,也没有给它水分,只是任由它在暗处悄然生长,根系却不可避免地缠绕进我们共同的命运。
重庆的日子在轰炸、恐慌和艰难的谋生中缓慢流淌。
徐知微的身体渐渐恢复,肩胛上的伤疤颜色变深,成了一道永恒的烙印,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开始更积极地奔走,利用她残存的人脉和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精明,试图在这个混乱的后方城市里,为我们挣得一线生机。
她不再做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大宗买卖,风险太高,我们也失去了那个资本。她开始做些更实际,也更辛苦的小生意。有时是帮人牵线搭桥,介绍一些滞销的土特产给城里的商号,赚取微薄的佣金;有时是和人合伙,从相对安稳的区域运来一些布匹、药品(虽然是些寻常的磺胺之类的),在黑市或者熟人圈子里小心翼翼地兜售。
过程充满了艰辛。看她拖着并未完全康复的身体,在重庆陡峭湿滑的石阶上上下下,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回来时常常满身疲惫,甚至有时带着隐忍的怒气。我知道,她一定受了不少白眼和刁难。这个曾经在上海滩翻云覆雨的女人,如今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不得不弯下腰,放下身段。
我帮不上什么大忙。我的活动范围大多局限在这半山腰的小公寓附近。我开始尝试用我还能动的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重拾了荒废许久的笔,不是写那些激扬的文字,而是帮附近一些不识字的难民家属写写家信,或者帮一些小商贩誊写账目,换取一点点微薄的报酬,勉强补贴家用。
我们的交流依然不多,但一种奇异的“家庭分工”模式逐渐形成。她主外,我主内——尽管这个“内”简陋得可怜。晚上,她会带回外面听来的消息,哪个地方又被炸了,物价又涨了多少,或者某个认识的人不幸罹难的消息。我们会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分食一碗没什么油水的面条,或者一块硬邦邦的锅盔。
沉默居多,但不再是上海时期那种充满敌意和压抑的沉默,而是一种……疲惫的,带着些许麻木的共处。
(二十二)
一天,徐知微回来得比平时晚,脸色异常苍白,旗袍的下摆沾满了泥泞,手肘处还有明显的擦伤。
“怎么回事?”我摇着轮椅上前,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她摇摇头,脱下脏了的外套,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回来的时候遇到轰炸,躲防空洞时摔了一跤。”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看到她眼底残留的惊悸,以及一丝极力掩饰的愤怒。
我没有再问,去打了盆水,拧了毛巾递给她。
她接过毛巾,擦拭着脸颊和手臂上的污渍,动作有些迟缓。擦到手肘的伤口时,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我来吧。”我伸出手。
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把毛巾递给了我。
我摇着轮椅靠近她,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手肘上的伤口。伤口不深,但擦破了一大片皮,渗着血丝。我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她。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们轻微的呼吸声和毛巾摩擦皮肤的声音。
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头顶上,带着一种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习惯的柔软。
“今天……差点没命。”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炸弹就落在离防空洞口不远的地方,气浪把很多人都掀翻了。”
我的手顿了顿。
“当时我在想,”她继续说着,目光似乎飘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如果我死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我能怎么办?”我低下头,继续擦拭伤口,语气刻意保持平静,“继续活着呗。大不了,摇着轮椅去街上讨饭。”
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我不会让你去讨饭的。”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没有抬头,但眼眶却有些发热。
擦完药,我找来一块干净的布条,笨拙地替她包扎。她安静地坐着,任由我动作,没有催促,也没有指点。
包扎好,她看着手臂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结,忽然很低很低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我有些恼羞成怒。
“没什么,”她抬起眼,看向我,眼底竟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只是觉得,我们这样……挺奇怪的。”
是啊,很奇怪。
两个本该恨对方入骨的女人,却在战火纷飞的后方,像真正的家人一样,互相包扎伤口,担忧着彼此的死活。
这世道,真是荒唐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