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但我也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小范围的认可,和形成稳定的产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何保证品质稳定?如何规模化(在不破坏传统的前提下)?如何打通稳定的销售渠道?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模仿和竞争?这些都是摆在面前的难题。
然而,看着老罗眼中重新燃起的光,看着村民们脸上露出的希望,看着这些返乡青年对家乡特产表现出的自豪和热情,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和信心。
这条路,或许很难,但值得一走。
就在品鉴会结束,众人渐渐散去,我和老罗收拾着残局的时候,一个一直在旁边默默喝酒、没有怎么说话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他叫罗志强,是老罗的一个远房侄子,据说在大学城附近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私房菜馆。
他看着老罗,又看看我,眼神锐利而精明:
“叔,林干部。这酒,确实不错,故事也好。但你们想过没有,光靠我们这些在外打工的零零散散带点出去,成不了气候。”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让我心头一跳的问题:
“你们有没有想过,把它放到网上去卖?搞个什么……‘云端酒窖’?让全国,甚至全世界的人,都能预定咱们这‘有根’的酒?”
第七章 归乡之潮 (下)与云端酒窖
罗志强的话,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我脑海中某个一直模糊不清的区域。
线上销售!电商!
对啊!我怎么一直局限于传统的线下渠道和人情销售?现在是互联网时代,酒香也怕巷子深!只有借助网络,才能真正打破地域的限制,将云雾村的古法新酒,送到无数个像当初的我一样,在都市中渴望寻找“真实”与“根源”的人手中!
“云端酒窖……”我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越想越觉得精妙。它不仅指代线上销售平台,更赋予了这一坛坛土酒一种诗意的、带有传承和时光沉淀意味的格调。
“志强哥,你这个想法太好了!”我激动地说,“详细说说!”
老罗在一旁听着,脸上带着些许茫然。对于“网上卖酒”、“云端”这些概念,他完全无法理解。酒在坛子里,云在天上,这怎么能扯到一起去?
罗志强显然早有思考,他拉过两个板凳,让我们坐下,详细解释道:“叔,林干部,我是这么想的。咱们这酒,优势就是‘真’和‘古’。真材实料,古法传承,还有您那份心意的故事。这些都是现在很多城里人,特别是有点品味、有点情怀的人,最看重的。”
他接着说:“我们可以不把它当成普通的商品酒来卖。咱们搞‘预定’模式。比如,每年重阳下料酿酒的时候,就在网上开启预定通道。客户可以预定一整坛,也可以预定多少斤。我们把这个过程拍成视频,从点火烧粮,到发酵,到蒸馏,到封坛,全程记录下来,定期发给预定的客户看。让他们就像……就像在千里之外,亲眼看着属于自己的那坛酒,是怎么一步步酿出来的。”
“这叫什么?这叫‘参与感’,叫‘沉浸式体验’!”罗志强越说越兴奋,“等酒酿好了,封坛了,客户可以选择马上发货,也可以选择继续存在咱们的酒窖里,也就是‘云端酒窖’,我们帮他们保管,每年还可以拍照片或者视频给他们看看他们那坛酒的储存情况。存得越久,酒越值钱嘛!”
我听得心潮澎湃。这个模式太棒了!它不仅解决了前期资金的问题(用预定的钱来覆盖部分成本),更重要的是,它建立了一种极其牢固的客户关系。客户买的不仅仅是酒,更是一段时光,一个故事,一种与遥远深山、与古老技艺的情感连接。这完全符合老罗酿酒的精神内核——不急不躁,尊重时间,赋予酒以“魂”。
“而且,”罗志强补充道,“我们可以根据客户的特殊需求,提供定制服务。比如在酒坛上刻上客户指定的名字或者寄语,甚至可以录制一段老罗叔讲述酿酒心得的视频随酒附赠。我们要做的,是极致化的、有温度的服务。”
我看向老罗,虽然他听得云里雾里,但“能让更多人喝到咱的酒”、“能让酒存着更值钱”这两点,他是听懂了的。他搓着手,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看着我们:“这……这能行吗?我这老法子……”
“罗大叔,您放心!”我握住他那双粗糙的手,语气坚定,“您的手艺,就是咱们最核心、最宝贵的竞争力!我们要卖的,就是您这‘老法子’!其他的,交给我们来想办法!”
说干就干。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罗志强成了最佳拍档。他利用他在城市里的人脉和营销经验,负责策划线上方案、联系平台、设计页面和文案。我则留在村里,一方面协助老罗,准备来年扩大再生产的事宜(在保证品质的前提下,适当增加产量),另一方面,开始系统地记录、拍摄酿酒的全过程。
我买了一台二手的相机,跟着老罗,从选粮、采水开始,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用镜头记录下来。老罗从一开始面对镜头的僵硬不自然,到后来渐渐习惯,甚至能在我的引导下,用他那朴实的语言,讲解几句其中的关窍。
我们还走访了村里其他几位还懂得部分酿酒工艺或者相关技艺的老人,比如编造酒甑和竹筐的老篾匠,制作酒曲的老师傅(虽然现在大多用商品曲了,但传统制曲法还有老人记得)。我们希望呈现的,是一个完整的、活着的传统酿造生态。
这个过程,本身也是一次抢救性的记录。很多古老的器具和技法,若非此次,可能真的就随着老人们的离去而彻底消失了。
我们的计划,像一股春风,吹动了沉寂的云雾村。
起初是观望的村民,看到罗志强真的带着合同和定金回来,看到我真的在认真拍摄、整理资料,看到老罗家的变化,心思也都活络起来。
有人主动提出,可以把家里闲置的、位置好的老宅子提供出来,改造成具有乡土特色的“民宿”或者“酒文化体验馆”,吸引那些想来亲自体验酿酒过程的游客。
有人表示,可以按照老罗的标准,种植不用化肥农药的优质高粱和稻米,专供酿酒。
甚至有几个原本打算年后继续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找到我和罗志强,表示想留下来,跟着老罗学酿酒,或者参与到“云端酒窖”的运营和未来的民宿管理中来。
希望,如同星星之火,开始在这片曾经被遗忘的山村里点燃。
老罗的变化是最大的。他腰杆挺直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他不再是那个孤独地守着即将失传手艺的暮年老人,他成了“罗师傅”,成了这个即将新生的、微小产业的“技术总监”和灵魂人物。他教那几个愿意学酒的年轻人时,格外认真,倾囊相授,仿佛看到了手艺传承下去的曙光。
转眼,又到了年关。
这一次的除夕,云雾村似乎格外不同。家家户户贴春联,挂灯笼,空气中弥漫着年夜饭的香气和淡淡的、无处不在的酒香。
老罗邀请我,还有罗志强以及村里几位老人,去他家一起吃年夜饭。
饭桌就摆在他的酒坊里,灶火暖融融地烧着。桌上摆满了山里特色的菜肴,中间,则是一坛开了封的、存储了五年的老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热烈。老人们哼起了古老的、调子悠长的山歌。罗志强和几个年轻人则规划着“云端酒窖”上线后的美好未来。
老罗喝得满面红光,他端起酒杯,走到我面前。
“林干部,”他看着我,眼神清澈而真诚,带着浓浓的醉意,也带着更浓的感激,“我……我不会说漂亮话。我敬你。要不是你,我这酒,怕是真要带到棺材里去了……是你,让它们……让它们活过来了。”
我连忙站起来:“罗大叔,您别这么说。是您的手艺和您的坚持,打动了我,也打动了大家。是这片土地本身,就有宝藏。我……我只是一个发现者,一个搭桥的人。”
这是真心话。在这里的大半年,与其说是我在扶贫,不如说是我被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深深地教育和治愈了。我找到了工作的真正意义,也找到了内心的平静与充实。
我们碰杯,一饮而尽。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的却是无比的温暖和甘甜。
窗外,不知是谁家点燃了烟花,绚烂的光彩在夜空中炸开,照亮了群山环抱中的小村庄。
那一刻,酒香、饭菜香、烟火味、人们的欢声笑语……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生动、充满希望的画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酒香与年味的空气,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新酒已成,陈酒正香。这片土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然而,就在这片祥和与希望之中,一个被短暂遗忘的细节,如同水底的暗礁,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那个绿色的、洗得发白的旧挎包。
在老罗收拾碗筷,从一个旧木箱里拿东西时,我无意中又瞥见了它。它被保存得很好,但边角已经磨损,显露出漫长的岁月痕迹。
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来老罗家,就见过这个包。当时只觉得是个老物件,没太在意。后来,在一次和村里老人的闲聊中,有人提过一嘴,说那是老罗年轻时,没能送出去的“定情信物”,是给那个姓卞的姑娘的。
当时我全部心思都在酿酒和扶贫项目上,这个小小的八卦并未深究。
可此刻,在这个合家团圆的夜晚,在这个老罗似乎已经放下过往、开启新生活的时刻,那个被精心保存的旧挎包,却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意味深长。
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守护着一个或许比那碗“敬娘酒”更加深沉、更加隐秘的故事。
老罗他,真的完全放下了吗?
那个姓卞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挎包,为什么让他惦念了一生,甚至可能比他未能让母亲喝上一口好酒的遗憾,持续的时间更久?
一个个疑问,如同酒坛中悄悄升起的气泡,在我心中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
新酒的故事似乎有了一个光明的开头,但关于旧时光,关于那个绿挎包的秘密,仿佛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
这坛名为“人生”的酒,其滋味,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醇厚,还要复杂,也还要……引人探寻。
(《新酒》故事,至此暂告段落,但云雾村的故事,和老罗的故事,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