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暖榻十年的婢女,也是他安插在敌国最锋利的那颗棋子。
他赐我名“如意”,盼我万事遂他心意。他大婚当日,我奉命将毒药掺入合卺酒,目标是他明媒正娶的敌国公主。
可我失手了,公主无恙,我被生擒。
刑场上,他拥着他的新娘,冷眼睥睨:“一个贱奴,不配痛快死。”
我笑了,咽下早已备好的毒药:“靳无渊,但愿来生,不见君王。”……
后来,我听闻他掀了刑场,掘地三尺只为寻我尸骨。
可惜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一日,究竟是谁将我从鬼门关拉回,又在我耳边留下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你以为,他当真不知你的底细么?”
第一章:刑场如意
腊月二十三,北风卷着雪沫子,抽在脸上像刀子。
盛京的菜市口,平日里喧闹叫卖的地界,今日却黑压压围满了人。中央临时搭起的木台子上,竖着一根冰冷的刑柱。我就被铁链锁在那上面,单薄的囚衣遮不住遍体鳞伤,血水混着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暗红。
冷,刺骨的冷。但比不过心冷。
台下百姓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不清。我只清晰地记得,半个时辰前,那双我曾凝视了十年的眼睛,是如何淬着冰,一字一句地将我钉死在这耻辱柱上。
“宫女如意,包藏祸心,意图毒害王妃,罪大恶极。然,王妃仁厚,念其或有苦衷,求情免其凌迟。”监斩官尖细的嗓音还在耳边回荡,“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殿下有令:此等背主贱奴,不配痛快一死。杖责二百,悬首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杖责二百……”台下响起一片抽气声。这分明是要将我活活打死,比凌迟也好不到哪里去。
然后,我看见了他们。
他,靳无渊,大晁的靖王殿下,我曾用生命仰望和爱慕了十年的男人。一身玄色亲王蟒袍,金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而他的身侧,站着那位身着大红宫装、我昨日未能毒杀成功的目标——新晋的靖王妃,敌国大凛的和亲公主,慕容雪。
慕容雪依偎在靳无渊身侧,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悯与惊恐,纤纤玉指揪着靳无渊的袖袍。而靳无渊,他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似是安抚。他的目光,却穿透纷扬的雪花,落在我身上。
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半分温度。像在看一件破损的器物,一条碍眼的杂草。
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碎成了齑粉,随风散在这冰天雪地里。
十年啊,靳无渊。
我从十二岁被卖入靖王府为婢,就跟在你身边。为你端茶送水,为你红袖添香,为你暖榻驱寒。你读书,我磨墨;你习武,我递剑;你深夜批阅奏折,我永远在一旁掌灯。你曾说:“如意,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安心。”
你教我识文断字,教我权谋算计,将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婢,培养成你手中最隐秘的刃。三年前,你亲自将我送入大凛,凭借你给我的身份和手段,我一步步混入大凛宫廷,成为慕容雪身边颇受信任的女官。你传信给我:“如意,待我大事已成,许你侧妃之位。”
我信了。我像个最虔诚的信徒,匍匐在我唯一的神只脚下。为了你的“大事”,我在敌国如履薄冰,传递了无数情报,手上亦沾了不该沾的血。我盼着,盼着任务完成,回到你身边的那一天。
可我盼来的,是你要求我在你与慕容雪大婚当日,在她的合卺酒中下毒的密令。
“此女一死,大凛与朝廷和谈必裂,本王方能顺势而起。如意,此事唯有你可成。”
我接了令,心却像在油锅里煎。你要杀你的新娘,在你洞房花烛之夜。那我们的十年呢?算什么?暖榻婢女的情趣?还是……细作棋子最后的利用价值?
我终究还是动手了。不是为你的大业,而是为我自己求一个答案。我想看看,当我双手沾满鲜血,当你夙愿得偿,你会如何待我。
然而,我败了。败得彻底。慕容雪身边早有高人,我下的毒被轻易识破。我被当场拿下,严刑拷打。他们问我受谁指使,我咬死了牙关,只字未提“靳无渊”三字。我还在奢望,或许,或许你会来救我。
直到此刻,刑场之上,你拥着你的新娘,对我说:“贱奴不配痛快死。”
呵呵……哈哈哈哈……
我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比哭还难听。血沫从嘴角溢出,带着腥甜的铁锈味。
靳无渊,我的殿下,我的主人,我爱了十年的人。原来,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你棋盘上的一粒棋子,用完了,便可随手丢弃,甚至要碾碎,以向你的新娘、向天下人表明你的“清白”与“愤怒”。
也好。
这样也好。
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行刑的侍卫毫不留情,沉重的军棍一下下砸在我的腿上、背上、骨头上。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血色。
我努力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再次望向那个方向。他依旧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慕容雪似乎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不忍再看。
真是一对璧人啊。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朝着他的方向,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靳无渊……但愿来生……不见君王……”
然后,我舌尖抵住齿缝间那颗藏了许久的蜡丸,轻轻一咬。
剧毒的汁液瞬间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紧接着便是无边的黑暗席卷而来。
也好……这样……就解脱了……
第二章:十年一梦
黑暗,无尽的黑暗。
身体像是漂浮在虚无之中,时而冰冷刺骨,时而灼热难当。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
那一年,我十二岁,家乡遭了蝗灾,父母为了给弟弟换一口吃的,把我卖给了人牙子。几经辗转,我被带进了靖王府,因为模样还算周正,手脚也利索,被分到了当时还是皇子的靳无渊的院子里做粗使丫鬟。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春日午后。他坐在海棠树下读书,一身月白常服,眉目如画,气质清冷。我端着茶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惊扰了他。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深邃得像夜空的寒星。只一眼,我便慌了神,脚下一滑,整壶热茶眼看就要泼到他身上。
我吓得魂飞魄散,闭眼等死。预期的斥责却没有到来。只觉得手腕一紧,被他稳稳扶住。茶壶摔在地上,碎了,茶水溅湿了他的衣摆。
“无妨。”他的声音清冽,听不出喜怒,“下次小心些。”
我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到他并未看我,而是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卷,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但那片刻的接触,他指尖的温度,却烙印在了我的手腕上。
从那以后,我做事愈发小心,也愈发努力。我偷偷学他院子里的规矩,学其他大丫鬟的举止,盼着能离他近一点。
许是我的勤奋入了管事嬷嬷的眼,又或许只是运气,我被调到了他身边做近身伺候的婢女。日子久了,我渐渐发现,这位看似冷漠的皇子,处境并不好。他是已故元后所出,身份尊贵,却也因此遭继后和诸位兄弟忌惮,在朝中如履薄冰。
他待下人并不苛刻,但也从不亲近。唯独对我,似乎有些不同。他会在我为他磨墨时,偶尔指点我一两个字;会在我值夜打瞌睡时,轻轻为我披上外袍;会在心情好时,问起我家乡的风物。
我的心,就在这一点一滴的特殊对待中,慢慢沉沦。
十五岁那年冬天,他感染风寒,高烧不退。我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三天三夜。昏沉中,他紧紧抓着我的手,喃喃唤着“母后”。那一刻,我心疼得无以复加,只恨不能替他承受病痛。
他病愈后,看我的眼神多了些复杂的东西。一天夜里,他把我叫到书房,屏退了左右。
“如意,你可知本王处境?”他问。
我跪在地上,低声答:“奴婢知道一些。”
“本王身边,危机四伏。需要可信之人。”他看着我,目光锐利,“你,可愿成为本王的眼睛,本王的耳朵,甚至……本王的刀?”
我几乎没有犹豫,重重磕下头去:“奴婢的命是殿下救的(虽然后来知道买我入府的钱并非他所出,但我固执地认为是他给了我新生),奴婢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扶起我,指尖拂过我的脸颊,那是我第一次与他如此亲近,心跳如擂鼓。
“好。”他说,“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普通的婢女。本王会亲自教你。你需比旁人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于是,我的命运彻底改变。他请来暗卫教我武功基础,亲自教我识文断字、权谋韬略。我在明面上,依旧是他身边温顺体贴的婢女如意;在暗地里,却开始接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替他传递密信,监视他怀疑的对象,甚至……在他授意下,处理过一些“不干净”的人和事。
每一次完成任务,看到他眼中赞许的神色,我便觉得一切都值了。他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许多连心腹谋士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会交给我去做。夜里,他偶尔会留我在房中,有时是商议事情,有时……只是单纯地让我为他暖榻。我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也仅限于相拥而眠。他从未真正占有过我,但府中上下,早已将我视作他的通房,未来的妾室。
我曾鼓起勇气,在一个雪夜,偎在他怀里,轻声问:“殿下,待您大事已成,会对如意如何?”
他沉默了片刻,手臂收紧了些,低沉的声音响在我头顶:“侧妃之位,许你一世安稳。”
那一刻,巨大的幸福将我淹没。侧妃……于我而言,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我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子。
十八岁那年,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将我送往大凛。彼时,大晁与大凛战事刚歇,和谈在即,但暗流涌动。他需要一双眼睛,牢牢盯住大凛皇室,尤其是那位备受宠爱、可能被用来和亲的慕容雪公主。
离别那晚,他异常沉默。喝了很多酒,最后抱着我,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如意,如意……等我。”
我泪如雨下,却坚定地点头:“殿下保重,如意一定不负所托。”
我带着他给的资源和任务,凭借几年间历练出的手腕和机敏,成功混入大凛皇宫。我刻意接近慕容雪,投其所好,展现能力,渐渐成了她身边不可或缺的女官。三年来,我通过各种渠道,向他传递了大量有关大凛政局、军事部署、皇室秘辛的情报。我知道,这些情报在他争夺储君之位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日夜期盼着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天。直到三个月前,传来消息,大凛同意和亲,将慕容雪公主嫁与大晁靖王靳无渊,以结两国之好。
我懵了。他要娶慕容雪?那我们的约定呢?
紧接着,我收到了他的密信。信中先是肯定了我的功劳,然后话锋一转,阐述了迎娶慕容雪的政治必要性,最后,下达了那条让我如坠冰窟的命令——在他大婚当日,毒杀慕容雪。
信的最后,他写道:“如意,此事若成,慕容雪一死,和谈破裂,本王便可借机掌握兵权,铲除异己。待本王登临大宝,你便是首功。昔日侧妃之诺,必不相负。切记,此事关乎你我未来,万不可失手。”
我看着那封信,看了整整一夜。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叫嚣着对他的信任和爱恋,相信他这么做必有苦衷,是为了我们更长远的未来;另一半却在冰冷地提醒我,他要利用我的手,杀掉他的新娘,而他自己,将干干净净,坐收渔利。
我是什么?一件用完即弃的工具?还是……他用来取信于大凛,必要时可以牺牲的弃子?
最终,我还是决定动手。不是完全为了他,而是我想亲眼看看,在我动手之后,在他洞房花烛、新娘暴毙的混乱夜晚,他会如何对待我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功臣”。
我想赌一次,赌我十年的情意,在他心中,或许还有一丝分量。
结果,我输得一败涂地。不仅任务失败,被他亲手送上绝路,更在临死前,听到了他那句诛心之言。
原来,十年相伴,暖榻之情,细作之功,在他眼里,终究只换得来一句——“贱奴不配痛快死”。
第三章:幽冥回眸
痛……
灵魂仿佛被撕裂又重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
我……不是死了吗?
在刑场上,我明明咬破了齿间的毒囊,那是我成为细作那天,他亲自为我准备的“忠烈丹”,见血封喉,绝无生还可能。
为何还会有知觉?
我努力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有千斤重。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轻走动,还有……水滴的声音。
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味的奇异香气,不是靖王府常用的任何一种熏香,也不是大凛宫廷的浓郁芬芳。
这里……是阴曹地府吗?原来地府也有痛觉,也有声音和气味?
不知又过了多久,意识再次清晰了一些。我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了我的手腕,似乎在探我的脉搏。那触感真实得不像幻觉。
我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掀开了一条眼缝。
模糊的光线涌入,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周遭。我不是在什么阴森的地府,而是躺在一张简朴的床榻上。头顶是粗糙的木制屋顶,身下铺着干爽的稻草和粗布褥子。房间不大,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床边。一个穿着灰色布衣、身形佝偂的背影正在桌边忙碌,似乎在捣药。看发髻和体态,像是个老妇人。
“呃……”我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逸出一丝沙哑的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