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来时,方宁正在做一台缝合手术。
手术灯剧烈晃动,器械盘哗啦作响,墙壁发出呻吟般的撕裂声。“余震!”护士惊呼,但方宁的手稳如磐石,缝完最后一针,打结,剪线。
“转移病人,快!”她声音冷静,仿佛刚才只是地铁经过时的轻微震动。
这不是她第一次经历地震。十六年前,汶川,她还是医学生,热血沸腾地随医疗队奔赴灾区。那时,她相信人定胜天,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挽救一切。
十六年后,作为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她再次踏上满目疮痍的土地。这里不是汶川,是另一座被撕裂的山城。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消毒水和绝望的气味。断壁残垣下,是微弱或已然寂灭的生命。
她带着医疗队在一片废墟上搜寻生还者。专业的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混凝土块和扭曲的钢筋。
“医生!这边!
方宁快步过去,跪在尖锐的碎石上,侧耳倾听。微弱的敲击声,像心脏最后的搏动。她立刻朝缝隙里喊话:“坚持住!我们救你出来!”
她戴好手套,和其他人一起徒手清理着堵塞洞口的碎石。每一秒都是与死神的赛跑。
另一侧,似乎也有一队人发现了这个生命迹象,正在奋力挖掘。
一块巨大的预制板斜插在废墟中,挡住了关键通道。必须移开它。
“一、二、三!”两边的人同时发力。
方宁的手扒住碎石板的边缘,用力抬起。几乎同时,另一只戴着专业救援半指手套、沾满泥灰和干涸血迹的大手,也扣住了石板的另一侧。
男人的手,手指修长却充满力量,手背青筋凸起,腕骨坚硬。
两只手没有任何交流,却默契地同时发力。沉重的石板被挪开一丝缝隙。
更多的光线透入,也照亮了缝隙另一端那个模糊却拼命挖掘的身影。
尘埃稍稍落定。
方宁下意识抬头,想对另一侧的救援同伴示意。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目光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曾经盛满了阳光和笑意,如今却刻满了疲惫、风霜,还有她熟悉的、深不见底的沉郁。此刻,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同样的惊愕、难以置信,以及瞬间掀起的滔天巨浪。
时间凝固。
喧嚣的救援现场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挖掘机的轰鸣、人员的呼喊、伤者的呻吟……全部褪去。
世界只剩下这片废墟,和废墟两侧凝固的两个人。
十年。
整整十年。
她以为她早已忘记,或者至少已经将那份恨意沉淀封存。可就在看到这张脸的千分之一秒内,所有被时间掩埋的情绪——爱、痛、悔、恨——如同地底积聚的岩浆,在这一刻被这场地震猛地撕裂开豁口,轰然喷发,灼烧她的五脏六腑。
周震。
那个她爱到骨髓也恨入骨髓的男人。
那个十年前,在另一片废墟上,做出那个让她永生不能原谅的决定的男人。
他看起来变了很多,又似乎一点没变。眉骨上方多了一道浅浅的旧疤,脸部线条更加硬朗锋利,被灰尘和汗水覆盖,下颌紧绷着。只有那双眼睛,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被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淹没,那里面有愧疚,有痛楚,有万千言语,最终都化为深沉的、几乎将她溺毙的凝望。
他也看到了她。
白色的医生袍沾满污渍,原本利落的短发被汗湿贴在额角,口罩拉在下颌,露出那张清瘦却坚毅的脸。她的眼睛,曾经像最亮的星子,此刻却冰冷锐利如手术刀,瞬间刺穿他十年的伪装与防线。
“方……宁?”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不确定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一个易碎的幻梦。
冰冷的恨意瞬间压倒了所有翻腾的情绪。方宁猛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对着缝隙冷硬地说:“
她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个陌生的、合作救援的同伴。甚至,连同伴都不如。
周震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挪开的石板重重砸中,闷痛到无法呼吸。他看到了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十年了,她依然恨他。
“队长?”旁边的队员疑惑地喊他。
周震猛地回神,压下喉咙里的哽塞,沉声命令:“配合医生,加快速度!”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权威,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如何疯狂而痛苦地跳动。
救援在一种诡异而高效的沉默中进行。两人再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却凭借着某种早已刻入骨血的默契,指挥着各自的队伍,清理通道,加固支撑。
生命通道终于被打通。
方宁立刻准备下去进行初步检查和固定。洞口狭小,只能容一人进入。
“我下去。”周震挡住她,语气不容置疑,“结构不稳定,可能有二次坍塌风险。”
方宁冷冷拨开他的手臂:“我是医生。我的职责是救治伤患,你的职责是保障救援环境。让开。”她的语气专业而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周震的手臂僵在半空,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弯腰钻入危险的洞口,背影决绝。他只能死死盯着洞口,拳头紧握,对队员吼:“加固!快!确保绝对安全!”
洞内,方宁快速为男孩检查伤处,固定伤腿,语气尽可能温柔地安抚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洞口那个男人的存在。他的气息,哪怕隔着重重的废墟,依然能轻易搅乱她的呼吸。
处理好男孩,她示意上面可以拉升。孩子被安全救出,送往医疗点。
方宁从洞口出来,立刻被周震的手下意识扶了一把。他的手掌滚烫,带着粗粝的茧子,触碰到她手臂皮肤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电流击中。
方宁猛地甩开他的手,仿佛沾上什么脏东西。
周震的手僵在原地,眼神黯淡下去,最终默默收回。
“谢谢合作,周队长。”她公事公办地说完,转身走向医疗点的方向,没有回头。
周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废墟间,心如刀割。十年了,他终于又见到了她。却是在这样的境地,承受着她冰冷的恨意。
……
接下来的几天,救援工作紧张到残酷。
余震不断,新的坍塌时有发生,伤亡数字持续上升。方宁和她的医疗团队几乎不眠不休,手术一台接一台,处理各种创伤、感染、挤压综合征。她强迫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用极度疲惫麻痹所有感官,不去想那个无处不在的身影。
周震带领的救援队是国家级精锐力量,总是出现在最危险、最紧急的地方。他似乎永不疲倦,指挥若定,身先士卒,无数次冒着生命危险深入绝境,救出一个又一个幸存者。
他们的路径不可避免地频繁交汇。
每一次相遇,都是无声的煎熬。
有时是在分发物资的临时安置点,他带队维持秩序,她巡诊伤患,目光偶尔相撞,她总是率先冰冷地移开。
有时是在救援现场,需要医疗支援,他通过对讲机呼叫,她带着药箱赶来,全程只交流必要专业信息,多余一个字都没有。
一次,在营救一位被深埋的老人时,发生了强烈的余震。碎石簌簌落下,刚打通的通道眼看就要再次被封死。周震正在里面艰难作业,几乎来不及撤离。
“队长!快出来!”队员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大喊。
方宁正在不远处处理一个伤员,听到喊声,心脏骤然缩紧,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望去。灰尘弥漫,看不清情况。
就在那一刹那,她看到周震猛地将救出的老人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背脊硬生生扛住了一块垮塌的水泥板。
“周震!”一声惊呼几乎要脱口而出,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救援队疯了一样冲上去挖人。
几分钟后,周震被拖了出来,额角流血,后背一片狼藉,但他甩开搀扶,嘶哑着问:“老人怎么样?”
医疗人员检查后:“没事,只是惊吓!”
他这才松了口气,踉跄了一下。队员扶住他,让他坐在一旁休息。方宁强迫自己转过头,继续处理手边的伤员,却感觉后背像被他的目光钉住。
他刚才……差点被埋在里面。
这个认知让她的胃部一阵痉挛。即使恨他,她也没办法眼睁睁看他死。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过来,站在她旁边。她正蹲着给一个孩子清洗伤口。
“方医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方宁没抬头,手上动作没停:“有事?”
“刚才……谢谢你。”他低声道。
方宁动作一顿,冷声道:“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我听到你叫我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复杂情绪。
方宁的心猛地一跳。他听到了?在那千钧一发的混乱时刻?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周队长听错了。我只是提醒我的队员注意安全。”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机会,抱起医疗箱走向下一个帐篷。
周震看着她的背影,抬手抹去额角流下的血,嘴角扯起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
……
夜晚的灾区,气温骤降。临时指挥部帐篷里灯火通明,各种通讯设备的声音此起彼伏。
方宁刚完成一轮巡诊,疲惫地揉着眉心走进来,想倒杯热水。帐篷里人不多,周震正和几个指挥人员分析一张救援地图,眉头紧锁。
看到她进来,他的目光立刻跟了过来。
方宁无视他,径直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
“方医生。”一个指挥部的领导叫住她,“正好,周队长也在。你们两位都是汶川过来的老志愿者,经验丰富。现在有个情况,西区那片垮塌的居民楼,生命探测仪有微弱信号,但结构极其复杂危险,大型设备进不去,只能人工挖掘。救援难度很大,还可能有余震风险。医疗和救援需要紧密配合,你们看……”
方宁的心一沉。那片区域她知道,被标注为高风险红色区域。
“我没问题。”周震立刻表态,声音沉稳,“救援队已经做好准备。”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方宁。
她端着水杯,热水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一些寒意。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必须和他的队伍紧密合作,甚至可能再次并肩深入险境。
她沉默了几秒,抬起头,目光平静:“医疗组会全力配合,保障救援队员和可能存在的幸存者医疗安全。”
“好!”领导松了口气,“那就交给你们了。一定要注意安全!”
任务分配完毕,其他人陆续离开帐篷,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瞬间变得凝滞而压抑。
方宁放下水杯,准备离开。
“方宁。”周震叫住她。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明天……跟紧我,注意安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恳切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