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尽头新开了家小吃店,店名只一个字——“拾”。
店面不大,老巷口逼仄的一角,原是家裁缝铺,如今刷了白墙,摆了几张原木桌椅,门口挂着一串褪了色的风铃,风一过就叮咚响,混着锅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烟火气就这么漫了出来。
老板是个年轻女人,叫苏晚。几个月前盘下这里,一个人刷墙、搬家具、调试灶具,忙得脚不沾地。巷子里的老住户们瞧着新鲜,偶尔搭把手,送碗绿豆汤,或是指点一下水电的走线。苏晚总是笑着道谢,眉眼弯弯,透着一股韧劲儿,但对过往,讳莫如深,只说是来讨个生活。
她的手艺极好。简单的葱油拌面能做得唇齿留香,小馄饨皮薄如绉纱,馅料饱满,汤头是彻夜熬煮的大骨浓汤,撒上点紫菜和蛋丝,鲜得人能吞掉舌头。小店很快就在巷子里,乃至附近几个老小区传开了,饭点总是坐得满满当当。
苏晚很享受这种忙碌,灶台的火苗舔着锅底,油盐酱醋的碰撞,食客们满足的喟叹,每一种声音都扎实地填满着此刻,让她无暇去想那些总在夜深人静时扰人的、模糊不清的梦魇——梦里总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有冰冷的雨,还有一个怎么都看不清轮廓的男人背影,心口总是闷闷地痛,醒来枕头一片湿濡。
医生说那是部分失忆后的应激反应,忘了或许是种自我保护。她只记得自己出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住了很久的院,之前两年的记忆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一片空白。想多了,头就像被针扎一样疼。索性就不想了,活着,努力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才是正经。
这天傍晚,雨刚停,空气里混着青苔和泥土的湿漉漉的味道。店里人正多,外卖单子打印机咔咔地响个不停,苏晚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烫面、捞面、调味、打包,额角沁出细密的汗。
“老板,三号桌的葱油面多辣!”有食客喊了一声。
“哎,好嘞!”苏晚应着,手下动作更快。她刚要伸手去拿辣子罐,另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却先她一步,自然地拿起了罐子,熟练地舀了小半勺辣油,浇在刚出锅的面条上,又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苏晚一愣,顺着那手往上看。
是个很高大的男人,穿着件半旧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和一块表盘略旧的机械表。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像是常年不苟言笑的人,但此刻目光低垂,落在她脸上,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专注。
苏晚确信自己没见过他。这样出色的相貌,见过一次很难忘记。
男人将面碗轻轻推到她面前,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着的熟稔:“还是老规矩,少辣,多葱,对吗?”
店里人声嘈杂,这句话却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在苏晚心湖里清晰无比地荡开一圈涟漪。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太阳穴猛地一跳,一阵尖锐的疼痛窜过大脑。
她按住额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带上警惕和纯粹的困惑:“先生,你是……我们认识?”
男人深邃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痛楚,又像是果然如此的黯然,但很快被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平静的、属于陌生人的礼貌疏离。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不认识。只是听常来的客人说,老板你这儿的辣子很香,但葱油面配多葱少辣,味道最正。”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姓沈,沈聿。刚搬来附近。”
理由听起来天衣无缝。苏晚松了口气,大概是太累了吧,才会产生错觉。她甩开那点异样感,重新挂上招待客人的笑容:“这样啊。沈先生要吃点什么?面还有,小菜也还有几样。”
“一碗葱油面,就好。”沈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很快移开,找了个靠墙角的僻静位置坐下。
他吃得很快,但并不匆忙,举止间有种良好的修养。只是他的视线,总若有若无地落在苏晚身上。当她转身去忙时,那目光便沉甸甸地缀在她背影上,带着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贪恋和痛楚。
苏晚忙着,却总觉得如芒在背。那个角落的目光,存在感太强。
自那天起,沈聿成了“拾”店的常客。
他总是傍晚来,穿不同的衬衫,但颜色总是沉郁的黑、白、灰。有时背着个很大的黑色背包,像是刚从哪里工作回来。他每次都坐在那个靠墙的角落,点的东西很简单,一碗面,或是一份馄饨,偶尔会加一碟苏晚自己腌的爽口小菜。
他话很少,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吃。吃完也不急着走,会拿出一台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相机,低头擦拭,或者就看着窗外巷子里跑来跑去的孩子、坐在门口择菜聊天的老人发呆。
苏晚起初有些不适,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这位沉默英俊的熟客。有时生意太忙,他会突然起身,默不作声地帮她给客人端一下烫手的面碗,或者在她忙得晕头转向时,递上一杯温热的开水。
一次,苏晚踮着脚想去搬货架高处的箱装醋,重心不稳晃了一下,一只手臂及时从身后伸过来,稳稳地替她拿了下来。
她回头,撞进沈聿深潭似的眼睛里。距离太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一点薄荷的清凉。
“谢谢。”苏晚有些不自在地道谢,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太重的东西,可以叫我。”他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情绪,放下箱子便回了座位。
巷口的王婶来吃面,看着沈聿的背影,凑过来跟苏晚小声嘀咕:“晚晚,这小伙子最近来得可真勤快,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人看着不错,挺稳重的。”
苏晚脸一热:“婶子您别瞎说,就是熟客而已。”
“熟客能天天来?熟客能帮你干活?”王婶笑得促狭,“不过也好,你一个人撑着这店,太不容易了。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苏晚笑着把一碟拌黄瓜推过去:“婶子,您的黄瓜好了,多加了蒜蓉。”
打发走了王婶,苏晚下意识朝角落看了一眼。沈聿正低头看着相机屏幕,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对她有意思?苏晚心里摇摇头,不像。他的眼神里有关切,有她看不懂的深沉,唯独没有那种男人对女人的热切追求。
倒像是……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这种莫名的熟悉感和探究欲,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苏晚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在人群里寻找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会下意识竖起耳朵,甚至他偶尔没来的那天,店里仿佛都空荡了几分。
这感觉让她心慌。她抗拒着那些模糊的过去,却又忍不住被这份突如其来的“熟悉”吸引。
一天收摊晚,天空飘起了细雨。苏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正准备拉下卷帘门,一把黑色的雨伞悄无声息地举过她头顶。
沈聿站在雨里,半边肩膀被打湿,伞严严实实地遮着她。
“下雨了,我送你回去。”他的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语气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理所当然的关切。
苏晚住在离店不远的一栋老居民楼里,走路十分钟。她本想拒绝,可看着他那被淋湿的肩膀,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谢谢,麻烦你了。”
巷子很静,只有雨点打在青石板路和伞面上的声音。路灯昏暗,拉长了两人的影子。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苏晚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潮润,那种要命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她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似乎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场景,有人这样为她撑过伞,手臂似乎也曾这样,小心翼翼地虚环着她的肩,保持着一点距离,却又将她护得周全。
她猛地停住脚步,抬头看他:“沈先生,我们以前……真的不认识吗?”
雨幕中,他的眼神骤然深了下去,像是有汹涌的浪潮翻涌,却又被强行压下。他沉默了几秒,声音比雨丝还轻:“为什么这么问?”
“我总觉得……你很像一个人。”苏晚蹙着眉,努力想抓住脑子里闪过的碎片,“可我记不清了……”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鸣着笛,从不远处的巷口疾驰而过,刺眼的车灯猛地扫过沈聿的脸。
白光乍现!
一个同样下着雨的夜晚,剧烈的争吵声,玻璃破碎的脆响,男人痛苦而压抑的侧脸,和眼前这张脸骤然重叠!
“苏晚,你就非要这样吗?!”一声模糊又绝望的嘶吼在她脑海炸开。
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像有钢针狠狠刺入太阳穴。苏晚痛呼一声,捂住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就要软下去。
“晚晚!”
一声急促而熟悉的呼唤脱口而出。沈聿脸色骤变,一把扔了伞,手臂猛地揽住她的腰,将人牢牢扶住,避免她跌倒在地。雨水瞬间打湿了两人。
苏晚靠在他湿透的胸膛上,那声“晚晚”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深渊的裂缝。更多的碎片汹涌而至——温暖的拥抱,激烈的争吵,冰冷的泪水,还有无尽的黑暗和坠落感……
“痛……头好痛……”她在他怀里蜷缩起来,浑身发颤,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沈聿紧紧抱着她,手臂因用力而微微发抖。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其他。他眼里翻涌着巨大的恐慌、心痛和懊悔,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吓到她了。他又让她痛了。
“别想了……苏晚,别想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是乞求,“是我冒昧了,我们不认识,从来都不认识……我送你回去。”
他半扶半抱地将几乎虚脱的苏晚送回家,安置在沙发上,给她倒了温水,找出止痛药。整个过程,他的动作克制又迅速,不敢再多看她苍白痛苦的脸一眼。
喂她吃完药,看着她因药效缓缓睡去,但眉头依旧痛苦地紧蹙着。沈聿站在狭小的客厅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缓缓蹲下身,手指虚虚地拂过她的眉心,想将那褶皱抚平,却不敢真正触碰。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旧皮夹,里面藏着一张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苏晚笑得灿烂如朝阳,紧紧搂着一个男人的手臂,那个男人,正是他。背景,就是这条巷子口,那时还没有“拾”这家店。
他低头,将一个滚烫而颤抖的吻,印在照片中她的笑容上。
“对不起……”压抑的哽咽消失在雨夜里,“我又差点搞砸了……我只是……太想你了。”
那天之后,苏晚病了一场,发烧,噩梦连连。梦里光怪陆离,尽是些看不清的碎片和令人心慌的争吵哭泣声。
沈聿有好几天没出现。
苏晚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说不清的失落。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深究那个男人和那些奇怪的熟悉感,专心经营小店。
直到一周后,沈聿才再次出现。他瘦了些,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气质更沉郁了几分。他依旧点一碗面,坐在老位置,只是看苏晚的眼神,多了十二分的小心和克制,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做出任何可能引起她疑虑的举动。只是在她需要搬重物时,会沉默地搭把手;在她被难缠的客人纠缠时,会用一个冷冽的眼神帮她把对方逼退;会在雨天,悄悄把一把伞挂在店门口,伞柄上挂着一小块干燥的木料,散发着淡淡的、让人安心的香气。
这种沉默的守护,润物细无声。苏晚心里的警惕慢慢放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益增长的好奇和探究。
她开始主动和他搭话:“沈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摄影师。”他答得简短,顿了顿,补充,“拍些人文纪实类的照片。”
“哦……那很厉害啊。”苏晚擦着桌子,“怪不得看你总带着相机。”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她因劳作而微微泛红的手指,很快移开。
又一天,苏晚尝试做新的糖水配方,失败了,甜得发腻。她懊恼地想把一整锅倒掉。
“或许可以加点海盐和柠檬汁调和一下。”低沉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苏晚讶异回头。
沈聿似乎也有些意外自己会开口,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她试过,效果还不错。”
苏晚将信将疑地照做,果然,甜腻感被中和,变得清爽适口。她惊喜不已:“真的有用!谢谢你啊沈先生,也谢谢你那位朋友。”
沈聿看着她脸上纯粹的笑容,眼神恍惚了一下,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最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摆弄他的相机,指尖却微微发颤。
点点滴滴的细节,像拼图一样,在苏晚心里慢慢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越来越确信,这个叫沈聿的男人,一定认识过去的她。而且,关系匪浅。
那种莫名的吸引力和心动,日益强烈。她发现自己会期待他的到来,会因为他一句无意的话而心跳加速,会偷偷观察他擦拭相机时专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