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心底总还有一丝不甘。她还那么年轻,她的人生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她还想多看几眼这个世界。
她开始写日记。
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记录下每一天的感受,记录下治疗的痛苦,记录下对父母的思念和愧疚(她甚至不敢告诉远在老家的父母自己生病离婚的消息),记录下……对沈亦辰无法完全磨灭的爱与恨。
“x月x日,今天又吐了三次,护士说我的白细胞降得很厉害……真疼啊,浑身都疼……沈亦辰,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应该和苏晴在一起吧?也好,你不会想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x月x日,窗外有只小鸟在叫,真好听。想起我们刚结婚时,也在窗台上喂过麻雀……沈亦辰,我突然有点想你了……只是有点……”
“x月x日,医生说了新的方案,但希望不大……费用也很高……我有点害怕……沈亦辰,如果我告诉你我生病了,你会不会来看我一眼?大概……不会吧。你那么讨厌我……”
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被泪水晕开,又被新的字迹覆盖。
与此同时,沈亦辰的生活却是另一番景象。
离婚对他而言,如同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瞬间海阔天空。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苏晴接进了那栋大房子。
苏晴年轻、漂亮、会撒娇、懂得迎合他,带给他全新的刺激和满足感。他们出双入对,高调地参加各种派对和商业活动,毫不避讳媒体的镜头。关于沈氏总裁另结新欢、与前妻和平分手的新闻,甚至还上了几次财经花边新闻的头条。
沈亦辰享受着这种被人羡慕和瞩目的感觉,享受着苏晴带来的新鲜感和激情。他给她买昂贵的包包、珠宝,带她去世界各地旅游,仿佛要把过去几年亏欠自己的“快乐”全都补回来。
偶尔,在夜深人静,或者应酬喝醉之后,他脑海里也会闪过林晚那张苍白却平静的脸,闪过她最后看他时那双空洞的眼睛。心里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捕捉不到的异样情绪,但那情绪很快就会被苏晴的温言软语或新的工作安排所冲散。
他也从共同的朋友那里,零星听到一些关于林晚的消息。
“哎,老沈,前几天好像看到林晚了,在人民医院那边,瘦得吓人,差点没认出来,她没事吧?”一个朋友酒桌上随口提了一句。
沈亦辰正在给苏晴剥虾,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随即不在意地笑笑:“能有什么事?大概是想减肥吧。女人不就喜欢折腾自己。”他心里甚至闪过一丝厌烦,觉得林晚是在用这种糟蹋自己的方式,企图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后悔。
“亦辰哥,我闺蜜说看到晚晚姐搬到一个老小区去了,环境好像不太好……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你要不要……”另一个和林晚关系还不错的女性朋友小心翼翼地问。
沈亦辰直接打断了她,语气冷淡:“我们已经离婚了,她的事与我无关。她自己选择净身出户,有什么困难也该自己承担。”他觉得这是林晚自作自受,用离婚来要挟他,结果玩脱了。
他甚至因为这些关于林晚的消息,而对苏晴感到有些愧疚,于是变本加厉地对苏晴好,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离婚是正确的选择。
苏晴则总是善解人意地说:“辰哥,你别担心晚晚姐了,她可能只是想开始新生活吧。我们要幸福给她看,这样她才能早点放下呀。”
沈亦辰觉得苏晴真是懂事极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晚的病情在不断恶化。
化疗的效果并不理想,癌细胞仍在扩散。疼痛越来越频繁和剧烈,止疼药的效果越来越差。她常常在深夜被痛醒,蜷缩在冰冷的小床上,咬紧牙关,冷汗浸透衣衫,独自熬到天明。
她的积蓄很快见底。昂贵的靶向药和止痛针像是一个无底洞。她不得不卖掉了一些当初带出来的、稍微值钱一点的首饰和包包,甚至开始接一些力所能及的线上翻译工作,尽管每对着电脑屏幕一会儿,就会头晕眼花,恶心欲吐。
她不想死得那么难看,不想连最后安葬自己的钱都没有,给父母增添负担。
她活得越来越艰难,像一棵在狂风暴雨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而城市的另一端,沈亦辰正筹划着一场盛大的求婚仪式,准备向苏晴求婚。他包下了整个旋转餐厅,准备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和一枚价值不菲的钻戒。
命运的安排,有时残酷得令人发指。
就在沈亦辰求婚的前一天,他临时回家取一份文件。经过书房时,不小心碰掉了书架最顶层的一个旧纸箱。那是林晚离开时没有带走的、一些她认为不重要的杂物。
纸箱散落一地,大多是些旧书和本子。
沈亦辰皱着眉,不耐烦地蹲下身收拾。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本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不是他熟悉的东西,应该是林晚的。
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那本笔记本。
映入眼帘的,是林晚娟秀而熟悉的字迹。
但里面的内容,却让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停止了流动!
“x月x日,体检报告出来了,医生说情况不好,建议去大医院复查……不敢告诉亦辰,他最近很忙,而且……我们之间好像越来越远了……”
“x月x日,确诊了。肺癌晚期。天塌了……我该怎么办?告诉亦辰吗?不……他不会在乎的……他眼里只有苏晴了……何必让他为难,让他因为同情而留在我身边?那样更可怜……”
“x月x日,决定了。放他走。离婚吧。林晚,你要坚强一点,至少……走得有尊严一点。”
“x月x日,化疗好痛苦……吐得昏天暗地……头发掉光了……真丑……好想他……要是他在身边就好了……可是不行……他正和苏晴在一起吧……”
“x月x日,钱快花完了……好疼……止疼药没用了……沈亦辰,我好疼啊……你知道吗……”
“x月x日,梦见大学时候的他了……他对我笑,叫我晚晚……醒来枕头都哭湿了……沈亦辰,我好想你……可是,余生那么长,你都不会再爱我了……”
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
像无数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沈亦辰的眼睛,捅进他的大脑,捅进他的心脏!
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无尽的绝望、痛苦、不舍、爱恋和……强撑的尊严。
肺癌晚期……
净身出户……
独自治疗……
痛苦煎熬……
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那些朋友欲言又止的提醒,林晚那次在民政局异常苍白的脸色……所有的一切,瞬间串联起来,构成了一个鲜血淋漓、残忍到极致的真相!
原来她说的“腻了累了”是假的! 原来她不要财产不是清高,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原来她所有的“懂事”和“平静”背后,是独自承受着这样的灭顶之灾! 原来他所以为的“解脱”,是建立在她巨大的牺牲和痛苦之上!
而他呢?
他在做什么?
他在和新欢花天酒地!他在筹备盛大的求婚!他对所有关于她的消息嗤之以鼻!他甚至觉得她是在故作姿态!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沈亦辰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那些绝望的文字上,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轰然瘫倒在地,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悔恨、痛苦、恐惧和绝望,如同最凶猛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晚晚……晚晚!”他像是濒死的野兽,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嘶吼,双手死死抓住那本日记,指甲因为用力而翻折出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疯了似的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门,一边颤抖着手给林晚打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女声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又立刻打给那个曾经提过看到林晚在医院的朋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喂!老王!你上次说在医院看到林晚!是哪家医院?!哪个科室?!快告诉我!求求你!快告诉我!”
得到地址后,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车库,发动汽车,油门踩到底,疯了一样冲向人民医院。
一路上,他不停地拨打林晚的电话,得到的永远是关机的提示。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捏爆!
他闯了无数个红灯,喇叭按得震天响,脑子里全是林晚日记里那些字句和她可能正在承受的痛苦画面。
他不能失去她!他绝对不能失去她!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他根本从未放下过她!那些所谓的厌烦和冷漠,不过是厌倦了平淡生活、被新鲜感冲昏头脑的借口!苏晴之于他,不过是一剂刺激的调味品,而林晚,才是早已融入他骨血、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爱她!他一直都爱着她!只是他被猪油蒙了心,看不见自己的真心!
十年感情,点点滴滴,早已刻入灵魂深处!
终于赶到医院,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冲进肿瘤科住院部,抓住每一个医生护士,红着眼睛嘶吼:“林晚!我找林晚!她在哪里?!她在哪个病房?!”
护士被他吓得够呛,查了半天记录,却摇摇头:“先生,我们这里没有叫林晚的病人。”
“不可能!她一定在这里!她得了肺癌!晚期!你们再查查!”沈亦辰几乎要崩溃了。
另一个年长点的护士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说道:“哦,你说那个很年轻、总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女孩子啊?她之前是在这里治疗过,但是……”
“但是什么?!”沈亦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
“但是她半个月前就办理出院了。”护士看着他惨白的脸色,语气带了一丝同情,“她的情况很不好,治疗意义已经不大了,而且……好像费用也跟不上了。她说想回家……后来就联系不上了。”
出院了?
联系不上了?
费用跟不上?
治疗意义不大了……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亦辰早已破碎的心上!
他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摔倒。
他错过了!
他竟然在她最痛苦、最需要他的时候,毫不知情,甚至还在怨恨她、误解她!
他都做了些什么?!
无尽的悔恨和恐慌如同毒藤,紧紧缠绕住他,勒得他窒息。
他猛地想起林晚租住的那个老小区地址,是那个女性朋友之前无意中提到的。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次疯狂地冲了出去。
按照模糊的地址,他找到了那个破旧的老小区,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形容林晚的样子。
终于,一个房东模样的老太太打量着他,叹了口气:“你说那个租我房子的姑娘啊?哎,怪可怜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她前几天刚退租走了。”
“走了?!她去哪儿了?!”沈亦辰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不知道啊。”老太太摇摇头,“就说要出远门了,东西都没怎么带,就拖着个小箱子走了。哦,对了,她走之前,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一个可能会来找她的、姓沈的先生。”
老太太转身回屋,拿出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包好的包裹,递给沈亦辰。
“她说,如果你来了,就把这个给你。如果没人来……就让我烧了。”
沈亦辰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包裹。
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踉跄着回到车上,手指哆嗦着,几乎无法撕开那层牛皮纸。
终于,包裹打开了。
里面是——
那本他熟悉的、沾了他血迹的日记本。
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是林晚娟秀却显得有些无力的字迹——“沈亦辰亲启”。
沈亦辰的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封上。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拆开了那封信。
信纸上的字迹,比日记里更加虚弱,甚至有些歪斜,可以想见她写这封信时,是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亦辰: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终于还是知道了。也好。
对不起,最后还是用这种方式,让你知道了真相。原本想安静地离开,不打扰你的幸福。看来还是没能做到。
不要难过,不要愧疚。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离婚是我提的,放手是我决定的。与你无关。
只是,当死亡真的临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还是会害怕,还是会……很想你。
还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吗?你总说,要带我去看世界上最美的雪山。可惜,以后没机会了。
亦辰,我从不后悔爱上你,也不后悔陪着你走过最苦的那十年。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只是后来,我们走着走着,就散了。我不怪你,真的。也许缘分就是这样,有深有浅,有长有短。
只是,余生那么长,你都不会再爱我了。想到这个,还是会有点难过。
好好对待苏小姐吧。祝你们幸福。
我的后事,已经简单安排好了,不会麻烦你。我死后,把我烧了吧,骨灰……如果可以,请撒在有雪山的地方。让我随风去吧。
最后,再说一次吧。
沈亦辰,再见。
再也不见。
林晚绝笔”
信的末尾,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似乎被泪水反复打湿过。
沈亦辰读着这封一字一泪、充满了绝望的爱与告别的信,整个人如同被彻底撕裂开来!
他仿佛能看到林晚在病痛的折磨下,是如何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写下这些故作轻松、却字字泣血的话语!
“晚晚!晚晚!”他崩溃地大哭出声,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绝望地用头撞击着方向盘,发出痛苦的嘶吼,“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你回来!你回来啊!”
他失去了她。
彻底地失去了。
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在他享受着新欢带来的快乐的时候,他最深爱的女人,正独自一人,在冰冷的出租屋里,承受着病痛的极致折磨,一步步走向死亡。
甚至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还在为他着想,还在祝他幸福。
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如同最汹涌的海啸,将沈亦辰彻底淹没。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疯了一样地发动汽车,开始漫无目的地疯狂寻找。
火车站,汽车站,机场……所有她可能离开的地方。 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 她可能想去的、有雪山的地方……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和资源,发了疯一样全世界寻找林晚。
可是,她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一天,两天,三天……
一个月,两个月……
hope一点点熄灭。
最终,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沈亦辰接到了一个从遥远南方某小城疗养院打来的电话。
“请问是沈亦辰先生吗?我们这里有一位病人,名叫林晚,她于昨日凌晨……平静离世了。我们在她的遗物里找到了您的联系方式……”
后面的话,沈亦辰已经听不清了。
手机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积雪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冰冷的雪花落满他的肩头。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失去了颜色。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永恒的……悔恨和绝望。
他终究,还是永远地失去了她。
他的晚晚。
余生那么长,他却再也找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