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体灌入口鼻,带着池塘淤泥特有的腥臭和腐败水草的纠缠感,窒息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肺叶疯狂叫嚣着渴望空气,得到的却只有冰冷的绝望。
黑暗。无边的黑暗。
然后,是剧烈的咳嗽,以及刺目的光。
沈鸢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充满消毒水味的现代病房,也不是预想中的阴曹地府,而是古色古香的雕花床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腻得过分的熏香,混杂着挥之不去的药味。
头疼欲裂,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崩裂的冰河,汹涌地冲撞着她的意识。
沐云筝。安远伯爵府三小姐。怯懦,卑微,庶出。落水。昏迷。
而她,是沈鸢,二十一世纪顶尖法医,刚刚结束一桩连环杀人案的尸检报告,在办公室小憩片刻……怎么会?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锦被绸缎,纱幔低垂,房间布置精巧却透着一股子拘谨和压抑。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纤细,苍白,指尖还带着点久病虚弱的透明感,这绝不是她那双长期戴手套、偶尔还会接触化学试剂的手。
不是梦。
她真的成了那个在记忆里,被骄纵的嫡出二姐沐云裳推下池塘,险些淹死的沐家三小姐沐云筝。
“小姐!您醒了!”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端着药碗进来,看见坐起的她,惊喜得差点摔了碗,眼圈瞬间就红了,“谢天谢地!您都昏迷两天了!可吓死奴婢了!”
记忆告诉她,这是沐云筝唯一的贴身丫鬟,青禾。
“青禾……”沈鸢,不,现在是沐云筝了,她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我……怎么回来的?”
“是巡夜的家丁发现您漂在池塘边,赶紧捞上来的。”青禾抹着眼泪,“小姐,您怎么那么不小心,大晚上的去池塘边做什么?要不是发现得早……”
不小心?沐云筝心底冷笑。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沐云裳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和狠狠推过来的那一把。只因为白日里,那位来访的端王殿下,无意间夸了一句沐云筝簪着的玉兰花生得素雅。
就为了一句夸赞,便要置人于死地?这伯爵府后宅,果然吃人不吐骨头。
她正消化着这荒谬的处境,门外便传来一阵喧哗。
“哟,三妹妹可算是醒了?真是福大命大呢!”人未到,声先至,语气里的刻薄和失望毫不掩饰。珠帘哗啦一响,一个穿着桃红色遍地金褙子、满头珠翠的少女走了进来,正是沐云裳。她身后还跟着一脸忧色、却眼神闪烁的继母柳氏,以及几个看热闹的庶妹和仆妇。
沐云裳打量着床上脸色苍白的沐云筝,嘴角撇了撇:“我说三妹妹,就算心里仰慕端王殿下,也不至于失足落水吧?这要是传出去,还以为我们安远伯爵府的女儿多么不知礼数、急不可耐呢。”
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沐云筝垂下眼睫,掩住眸底划过的冷光。现代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她都能应付,何况一个被宠坏了的古代千金。
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微弱,却足够清晰:“二姐姐说笑了……妹妹那日,并非失足。”
屋内顿时一静。柳氏蹙起精心描画的柳叶眉:“筝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失足,难道还是有人推你不成?”
“女儿不敢妄言。”沐云筝抬起眼,目光看似怯懦地扫过沐云裳,后者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强的怒气覆盖。
“沐云筝!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自己不当心,还想赖在我头上不成?”
“女儿落水后,虽意识模糊,却也隐约记得……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滑了一下。”沐云筝语气依旧柔弱,却悄悄改变了策略,硬碰硬目前对她不利,“许是池边苔滑吧。”
沐云裳明显松了口气,语气更加嚣张:“就是!自己不当心,还疑神疑鬼!”
沐云筝却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柳氏:“母亲,女儿虽侥幸捡回一命,但落水时似乎撞到了头,这几日昏沉间,总梦见大姐姐……她浑身湿透,哭着说冷,说池底好黑,说她死得冤……”
“哐当!”柳氏手中的帕子掉在了地上,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什么!云袖她是自己病死的!青天白日,休要胡言乱语!”
沐云袖,伯爵府嫡长女,一年前意外落水身亡,对外宣称是失足。但原主沐云筝模糊的记忆里,却残留着长姐落水前夜,与继母柳氏在花园激烈争吵的片段。结合柳氏此刻剧烈的反应,沐云筝几乎可以肯定,沐云袖的死,绝非意外。
她不过是用点心理学的小技巧试探一下,没想到柳氏反应这么大。
“女儿知错,许是病糊涂了,噩梦连连。”沐云筝立刻低下头,做出惶恐的样子。
柳氏惊疑不定地看了她半晌,强自镇定下来,训诫了几句“好生休养,莫要胡思乱想”,便带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匆匆离去。沐云裳临走前,还狠狠剜了她一眼。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青禾小脸发白:“小姐,您怎么敢提大小姐……夫人她……”
“怕什么。”沐云筝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精致的亭台楼阁,“这府里的脏事,还少吗?”她需要尽快弄清楚状况,获得自保的能力。原主太过弱小,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休养了几日,身体稍稍好转,沐云筝便以散心为由,带着青禾在府里慢慢走动,实则熟悉环境,搜集信息。她发现原主的生活极其窘迫,月例常被克扣,首饰盒里空空如也,连像样的药材都没有。那位伯爵父亲沐逵,沉迷炼丹修道,几乎不管后宅之事,柳氏一手遮天。
这日,她正走到花园偏僻处,却见前面一阵骚动,丫鬟婆子乱作一团。
“快!快去请大夫!二小姐晕倒了!”
沐云筝眸光一闪,沐云裳晕倒了?她快步走近,只见沐云裳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倒是如常。柳氏闻讯赶来,哭天抢地:“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快!抬回屋里去!”
沐云筝站在人群外围,冷静地观察着。晕厥原因很多,但沐云裳的姿势和面色……她下意识地用上了法医的观察力。
“母亲,”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二姐姐这样子,不像是急症晕厥。”
柳氏哭声一停,怒视她:“你懂什么!滚开!”
沐云筝不退反进,蹲下身,不顾柳氏的阻拦,快速检查了沐云裳的眼睑、口唇和指甲,甚至极其隐蔽地探了一下她颈侧的脉搏——强健有力。
“母亲请看,”沐云筝指着沐云裳的脖颈和耳后,“若是突发晕厥,面色多会苍白或青紫,可二姐姐面色红润。再者,真正晕厥之人,肢体松弛,而二姐姐的手臂……似乎有些过于紧绷了。” 她轻轻抬起沐云裳的手臂,一松手,那手臂落下的姿态略显僵硬,不像完全失去意识的人。
柳氏愣住了。周围的仆妇也面面相觑。
沐云筝接着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女儿曾在杂书上看到,有些症状,看似凶险,实则……或许是癔症之状,需静置片刻,不宜轻易挪动,否则反受其害。”她纯粹是信口胡诌,目的是阻止她们立刻把人抬走。
就在这时,沐云裳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沐云筝心中冷笑,果然是在装晕。大概又想用什么苦肉计来争宠或者陷害谁吧。
“你……你胡说八道!”柳氏色厉内荏。
正当僵持,一个管事嬷嬷急匆匆跑来:“夫人,夫人!不好了!京兆府来人了!说……说在城外乱葬岗发现一具女尸,身上有我们府里的腰牌!”
柳氏脸色大变,也顾不得装晕的女儿了:“什么?!”
沐云筝的心却猛地一跳。尸体?职业的本能瞬间压过了宅斗的琐碎。
京兆府来的是一名姓王的推官和几个仵作、衙役。尸体被发现于城外乱葬岗,初步判断是被人杀害后弃尸,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天前。女尸身上找到的腰牌,经辨认,属于伯爵府一年前因偷窃被逐出府的丫鬟,秋纹。
王推官例行公事地询问府内是否有人近期见过秋纹,或者有无异常。柳氏强作镇定地应付着,一口咬定府内与此事绝无干系,一个被赶出去的丫鬟,是死是活都与伯爵府无关。
沐云筝站在人群后面,心思却活络开了。乱葬岗、女尸、伯爵府的旧仆……这案子透着蹊跷。而且,这是她接触外界,或许也是摆脱目前困境的一个机会。
她悄声对青禾吩咐了几句。青禾虽然害怕,还是依言溜去了前院打探消息。
过了一会儿,青禾白着脸回来,低声回报:“小姐,吓死人了……听说那秋纹姐姐死得好惨……脖子上有勒痕,身上还有好多伤……仵作说,说像是被折磨死的……”
勒痕?伤痕?沐云筝蹙眉。专业的术语和推理在她脑中飞速运转。如果是勒死,索沟的形态能提供很多信息;如果是折磨,伤痕的分布、形态能判断凶器甚至凶手的一些习惯。
她需要看到尸体。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作为法医,查明死因,告慰亡灵,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
然而,在这个时代,她一个深闺小姐,怎么可能去接触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柳氏绝不会允许,整个社会礼教都会视之为惊世骇俗。
机会却在下午意外降临。
王推官去而复返,面色凝重,还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初步验尸遇到了困难,尸体腐败严重,且伤痕复杂,经验不足的仵作难以准确判断死因和受害时间。而伯爵府这边,沐逵伯爵闭关炼丹,世子不在京中,只能由柳氏接待。
柳氏显然不想沾染这事,只想尽快送走官府的人。
沐云筝透过窗棂看着前厅的情形,心念电转。她让青禾找来一套不起眼的旧衣换上,用布巾包住头发,脸上稍微抹了点灰,然后从侧门悄悄绕到了前厅通往二门的回廊处等候。
当王推官一脸 frtration 地带着人准备离开时,沐云筝压低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了一句:“大人,勒颈若索沟在耳后提空,并非自缢,乃是他杀后悬尸伪造现场。若尸斑仅存于身体一侧且边界清晰,移尸时间当在死后六到八个时辰之内。”
王推官猛地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看向回廊阴影处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瘦小身影:“你……你是何人?怎知这些?”
“民女无意听闻案情,曾阅古案集,偶知些许粗浅见解。”沐云筝语速极快,“秋纹姐姐旧与我有恩,不忍其沉冤莫白。大人若遇疑难,或可细查其指甲缝中是否有皮屑血垢,衣物是否沾染特殊香饵或泥土,与乱葬岗之地是否相符。另,腰牌显眼,似有意为之,或为嫁祸,或为警示。”
她不能说得太多太具体,否则无法解释来源,只能抛出现代法医学中最基础却在这个时代可能被忽略的几点,点到即止,引起对方重视即可。
王推官听得目瞪口呆。索沟形态、尸斑判断移尸时间、微量物证勘察……这些概念有的他模糊知道,有的闻所未闻,但句句切中勘验要害!这沐府之中,竟有如此人物?
他还想再问,那身影却已悄然隐入廊柱之后,消失不见。
王推官带着满腹惊疑离开了。沐云筝知道,种子已经种下。如果这个推官是个聪明人,他会去重新勘验,也会对伯爵府产生更深的怀疑。
接下来的两天,府里表面平静,暗地里却人心惶惶。秋纹的死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沐云裳安分了不少,大概是被那天沐云筝点破她装晕吓到了,柳氏则眼神更加阴沉地盯着沐云筝的院子,似乎在谋划什么。
沐云筝不动声色,一边小心防备,一边利用有限的资源悄悄准备一些东西——她让青禾想办法弄来了一些常见的药材,凭借记忆和知识,配制了一些简单的防身药物,迷药、痒粉之类,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暴风雨来了。
这天夜里,沐云筝刚吹熄蜡烛躺下,就听到窗外极其细微的响动。她立刻屏住呼吸,假装睡着,手却悄悄摸到了枕下自制的药粉。
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撬开,两个黑影摸了进来,直扑床边,带着一股浓重的恶意和酒气。
“乖乖跟我们走一趟吧,三小姐!”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碰到床幔的瞬间,沐云筝猛地坐起,一把药粉狠狠撒了出去!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
两个歹徒猝不及防,顿时捂着脸惨叫起来,药粉刺激性的味道弥漫开来。沐云筝趁机跳下床,抓起早就藏在床边的捣衣杵,对着其中一个的后颈狠狠一击!位置精准,力道勉强够用,那人哼都没哼就软倒在地。
另一个歹徒虽然眼睛剧痛,却凭着听到的风声猛地扑过来。沐云筝身体虚弱,躲闪不及,被抓住了手腕。但她毫不慌乱,另一只手疾如闪电,指尖一枚磨尖的簪子狠狠刺入对方手臂的穴位!
歹徒吃痛松手,沐云筝抬脚猛踹其裆部,在他弯腰惨叫时,又是一杵砸在他脑后。
解决掉两个敌人,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她喘息着,心脏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这具身体实在太弱。
她在其中一个歹徒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小巧的、属于沐云裳的荷包,里面还有几张银票。果然是柳氏母女的手笔,是想把她绑出去造成私奔或者意外死亡的假象吗?
沐云筝眼神冰冷。她快速搜刮了两人身上的钱财和值钱东西,然后将桌上一盏冷茶泼醒其中一个。
那歹徒醒来,看到沐云筝冷静得可怕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
“回去告诉派你来的人,”沐云筝的声音像淬了冰,“多谢赞助。下次再送钱来,记得多带点,这点,只够给我未来的实验室买几个烧杯。”
她将那荷包扔到他脸上,又将一张写着“多谢赞助”的纸条塞进他衣领——这是她白天闲着没事模仿这个时代笔迹写的,没想到真用上了。
“滚。再让我看见你,下次刺穿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脖子。”
那歹徒连滚爬爬,拖着昏迷的同伴,狼狈不堪地翻窗逃走了。
沐云筝关上窗,插好销,看着地上挣扎留下的痕迹,以及手里多出来的“赞助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宅斗?太低端了。她的战场,应该在更广阔的地方。
然而,秋纹的案子还没完,她引起的注意,却引来了更大的人物。
两天后,一辆低调却难掩威仪的马车停在了安远伯爵府门前。
来的不是王推官,而是京兆府尹亲自作陪。而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人,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如寒玉雕成,眉眼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种审视一切的锐利。正是当朝圣眷正浓的端王,萧夜。
厅内,柳氏战战兢兢地接待。京兆府尹恭敬地对端王道:“王爷,秋纹一案,线索指向伯爵府,下官……”
端王萧夜抬手打断了他,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厅内垂手侍立的一众女眷,最后,竟精准地落在了站在最末尾、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沐云筝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角和过于简单的发饰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开口,声音低沉冷淡,不容置疑:“本王奉命协理京畿要案。秋纹一案,疑点颇多。听闻府上三小姐,对勘验之道,颇有见解?”
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沐云筝身上。柳氏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沐云筝心中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是王推官上报的?这位王爷的耳目如此灵通?
她不得不站出来,屈膝行礼,声音尽量柔弱:“臣女不敢,只是……只是平日喜读杂书,偶有所得,不敢在王爷面前班门弄斧。”
萧夜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眼神深邃:“哦?杂书?何种杂书,能教人懂得索沟提空、尸斑移尸之理?还能想到勘察指甲缝中之物?”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能看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