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愿的?一条腿?左腿右腿?”他灌了口劣质白酒,声音含糊不清。
“右腿。”温萦夏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她将那张写着“.5”的矿泉水瓶盖内片放在桌上,推到刘一手面前。“安葬我父亲,需要这么多。手术费…从里面扣。”
刘一手拿起那个小小的塑料片,对着昏暗的灯光眯眼看了看,嗤笑一声:“小丫头还挺会算账。”他放下瓶盖,伸出三根同样枯瘦的手指:“老规矩,三万。手术费、麻醉、止血、术后基本消炎…都算我的。你自己找地方养,死活不管。”
三万。和那个回收店老板说的一样。温萦夏的心沉到了谷底,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好。”
“想清楚了?”刘一手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漠然,“签了字,就没回头路了。钱,手术前一次性付清,现金。”
“现金…我…”温萦夏喉咙发紧。她哪来的现金?
“怎么?没钱?”刘一手脸色一沉,语气变得不耐烦,“没钱你来消遣老子?滚蛋!”
“我有钱!”温萦夏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明天这个时候,我带现金来!”
刘一手狐疑地看着她,半晌,才哼了一声:“行,就一天。明天这个时候,带三万现金来,签同意书,当场做。”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现在,滚吧,别耽误老子喝酒。”
温萦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如同魔窟般的诊所的。夜风冰冷刺骨,吹在她麻木的脸上。三万现金…一天时间…她要去哪里弄?抢银行吗?一个绝望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周寻。
去找周寻!去求他!去给他跪下!只要能拿到钱安葬父亲,她愿意做任何事!哪怕再被他羞辱一百次!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灭顶的羞耻和恶心,但想到父亲在殡仪馆冰冷的抽屉里,想到那串冰冷的数字,想到刘一手那浑浊冷漠的眼睛…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走向那个如同噩梦源头的别墅区。这一次,她没有惊动保安,而是凭着模糊的记忆,绕到了别墅后方的偏僻角落。那里有一道不太高的铁艺围栏,旁边有几棵高大的景观树。五年前,周寻曾抱着她在这里看过星星。
多么讽刺。
她费力地翻过围栏,落地时摔了一跤,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钻心地疼。她咬着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靠近别墅。巨大的落地窗拉着厚厚的窗帘,只有缝隙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她不敢靠近大门,只能蜷缩在冰冷的、湿漉漉的灌木丛阴影里,像一个真正的窃贼,等待着那个男人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寒冷和饥饿像两条毒蛇,不断啃噬着她的意志。她紧紧抱着自己,牙齿咯咯作响,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就在她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别墅的门开了。
周寻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休闲装,外面套着一件质感极好的羊绒大衣,身形挺拔,与这寒冷的夜色格格不入。他没有开车,只是沿着别墅区幽静的小路,似乎准备散步。
温萦夏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机会!她猛地从灌木丛后冲出来,踉跄着扑到周寻面前,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周寻!”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求求你!求求你借我三万块!我爸…我爸在殡仪馆…等着钱下葬!我求你了!我以后做牛做马还你!我这条命都可以给你!求求你了!”
她语无伦次,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泥水和泪水糊了满脸,额头上很快见了血痕,在惨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她抛弃了所有的尊严,像一条最卑贱的狗,匍匐在他脚下,只为求那一点能安葬父亲的希望。
周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泥水里、额头渗血、浑身狼狈不堪的温萦夏。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他脸上的表情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迅速覆上了一层冰冷的、审视的寒霜。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像在看一场荒诞的闹剧,又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温萦夏压抑的啜泣声和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
“三万?”周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安葬你父亲?”
“是…是…”温萦夏抬起头,脸上布满泥泞、泪水和血痕,眼神里只剩下卑微的乞求,“求你…周寻…看在…看在我们过去的份上…”
“过去?”周寻薄唇勾起一个冷峭至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彻骨的寒意和嘲讽,“温萦夏,你跟我提‘过去’?”他微微俯身,靠近她,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高级须后水和冷漠的气息再次笼罩下来,让温萦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你替那个废物顶罪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过去’?你坐牢五年,怎么不指望‘过去’来救你?”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狠狠剜在温萦夏的心上。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想要钱?”周寻直起身,眼神冰冷地扫过她额头上的血痕和满身的泥泞,那目光像是在看一堆令人厌恶的垃圾,“可以。”
温萦夏灰败的眼底猛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周寻接下来的话,却将这微弱的火光彻底掐灭,将她直接推入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还是老规矩。”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残忍,“回别墅去。今晚,我和莉莉有个朋友要来。把上次没做完的‘工作’,再做一遍。做得够好,让我和我的朋友都‘满意’了…”他顿了顿,欣赏着温萦夏瞬间变得死灰般的脸色,唇角那抹残忍的笑意加深,“三万块,就当是给你的‘劳务费’。”
轰——!
温萦夏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周寻那张冷漠绝情的脸和他口中吐出的、比毒蛇信子更恶毒的话语!让她回去…再次打扫他们欢爱后的污秽…甚至…还要在所谓的“朋友”面前…?!
一股比刚才在诊所里更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俯身剧烈地呕吐起来。然而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和浓重的血腥味,灼烧着她的食道。
她趴在地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屈辱而剧烈抽搐着,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额头的伤口蹭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撕碎、碾成齑粉的剧痛。
周寻…他根本不是人!他是魔鬼!
看着温萦夏痛苦呕吐、濒临崩溃的模样,周寻脸上没有任何动容,只有一丝厌烦。他皱了皱眉,仿佛她弄脏了他脚下的土地。
“看来,你还没准备好。”他冷冷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那就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求我。”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堆需要被清扫的垃圾。他转过身,迈着从容的步子,沿着来时的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挺拔冷漠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别墅区幽暗的小路尽头。
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温萦夏一个人,蜷缩在泥泞和呕吐物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最后一丝卑微的乞求,换来了更彻底的羞辱和绝望。周寻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她,在他眼里,她连最后一点作为人的价值都不存在了,只是一个可以随意践踏、用来取乐的玩物。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她的身体!她死死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断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周寻…周寻!你毁了我的人生,害死了我的父亲,还要将我最后一点尊严彻底碾碎!好!好得很!
温萦夏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周寻消失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了哀求,没有了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癫狂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和冰冷刺骨的恨意!
她不需要再求他了!
她还有一条命!还有一条腿!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肮脏的地上爬起来。身体摇摇欲坠,额头的伤口还在渗血,混合着泥污,黏在皮肤上。她抹了一把脸,指尖的血和泥带来一种冰冷的真实感。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栋如同魔窟的别墅,只是踉跄着,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城中村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走向祭坛般的悲壮。
她要去那个“康健”诊所。她要卖掉自己的右腿!用这条腿,换父亲入土为安!用这条腿,斩断过去的一切!用这条腿…作为向周寻复仇的…第一块基石!
昏暗、破败的“康健外科诊所”里,弥漫着一股比昨日更浓重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惨白的白炽灯管滋滋作响,光线忽明忽灭,将墙壁上斑驳的污渍和角落里堆积的废弃医疗器材映照得如同鬼影。
温萦夏坐在一张掉漆的、布满可疑暗红色污渍的木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她已经换上了一件诊所提供的、同样散发着霉味和消毒水味的廉价病号服。宽大的衣服罩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空荡荡的。她的脸洗去了泥污,露出惨白的底色,额头上那道磕破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像一道丑陋的烙印。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深不见底,所有的波澜和痛苦都被强行压进了最深处。
刘一手叼着烟,坐在桌子后面,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带着一种评估待宰牲畜般的冷漠。桌上,摊着三沓厚厚的、用橡皮筋捆好的百元钞票。崭新的票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三万,点清楚了。”刘一手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含混不清。他推过来一张打印的、字迹模糊的纸,“自愿截肢手术同意书。看清楚条款,后果自负,生死无怨。签了字,按了手印,钱你拿走一半。手术做完,再给你另一半。”
温萦夏的目光掠过那三沓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寂的平静。她没有看那些条款,也不需要看。她拿起桌上那支笔尖劈叉的圆珠笔,拔掉笔帽,笔尖悬在签名栏的上方。
空气仿佛凝固了。诊所里只有刘一手抽烟的吧嗒声和灯管的电流噪音。
她深吸一口气。这一笔落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父亲的遗容在眼前闪过,周寻冰冷嘲讽的眼神在脑海定格…恨意如同冰冷的火焰,瞬间焚尽了最后一丝犹豫。
她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在签名栏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温萦夏。三个字,写得异常工整,却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决绝。
然后,她放下笔,毫不犹豫地将拇指按进旁边印泥盒里。鲜红的印泥沾染上她的指腹。她抬起手,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像是在确认某种献祭的仪式。接着,她重重地、稳稳地将拇指摁在了自己的名字旁边。一个鲜红、清晰的指印,如同一个血色的封印,烙印在那张决定她命运的纸上。
“好!”刘一手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一把抓过同意书,满意地看了看,随手丢在一边。他将其中一沓半的钞票推给温萦夏,“一万五,拿好。剩下的,等你下了手术台再说。”
温萦夏拿起那一万五千块钱。厚厚的一沓,沉甸甸的,带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味道。这沉甸甸的分量,是她用一条腿换来的,是她父亲入土为安的希望。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将钱塞进病号服宽大的口袋里。
“跟我来。”刘一手掐灭烟头,站起身,示意温萦夏跟上。他推开柜台旁边一扇虚掩的、油漆剥落的小门。
门后是一条狭窄、光线更暗的通道,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混杂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通道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刷着绿色油漆的木门。刘一手推开门。
一股冰冷、混杂着强烈消毒水和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一间简陋到极致的手术室。中央一张锈迹斑斑的不锈钢手术台,在头顶一盏无影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角落里堆着一些蒙尘的器械箱和氧气瓶。墙壁斑驳,几处深褐色的可疑污渍像是洗刷不掉的印记。一个穿着同样沾着污渍白大褂、戴着口罩、眼神麻木的中年女人(大概是护士)正在整理器械盘,发出冰冷的金属碰撞声。
“躺上去。”刘一手指了指手术台,语气像是在吩咐屠宰场的工人。
温萦夏的目光扫过那张冰冷的手术台,扫过盘子里那些闪着寒光的手术刀、锯子…身体本能地绷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钱,指节泛白。没有犹豫,她一步一步走向手术台。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她躺了上去,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头顶那盏无影灯“啪”地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间吞噬了她,让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裤子脱了,右腿露出来。”刘一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已经戴上了脏兮兮的乳胶手套,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温萦夏的身体猛地一颤。屈辱感再次袭来,但很快被更强大的麻木和决心压了下去。她咬着牙,颤抖着手,解开了病号裤的腰带,将右腿的裤管一点点褪到大腿根部。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护士走了过来,动作粗鲁地用冰冷的碘伏棉球擦拭着她大腿根部的皮肤,那刺鼻的气味和冰凉的触感让她一阵阵瑟缩。接着,一根粗糙的橡胶止血带被紧紧地勒在了她大腿根部,阻断血流带来的胀痛感清晰地传来。
“局部麻醉。”刘一手的声音毫无波澜。护士拿起一支粗大的针筒,吸满了透明的药液。
当那冰冷的针尖刺破皮肤,扎进她大腿肌肉深处时,温萦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尖锐的刺痛感之后,是一种快速蔓延开来的、令人心慌的麻木和肿胀感。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药液在肌肉组织里扩散,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钻了进去,一点点吞噬掉她对自己右腿的感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麻药开始生效。右腿从大腿根部开始,渐渐失去了知觉,变得沉重、麻木、像一块不属于自己的木头。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麻木的堤坝,汹涌地漫了上来!她猛地睁开眼,头顶刺眼的白光让她一阵眩晕。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像一面破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汗水瞬间浸湿了她的鬓角和后颈。
刘一手拿起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形状狰狞的骨锯。锯齿在无影灯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冷芒。他走到手术台右侧,站定。护士拿着止血钳和纱布,站在旁边,眼神依旧麻木。
“按住她。”刘一手对护士吩咐道。
护士上前,两只手用力地按住了温萦夏的肩膀,巨大的力量让她无法动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