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耗子第一次见独孤柏,是在腊月里的鸦岭集。那天雪下得正紧,瓦檐上悬着冰刀,风一吹就互相碰撞,叮叮当当像细小的鬼铃。十二岁的耗子缩在卖草鞋的挑子后面,脚趾从破草鞋前端钻出来,冻得紫红。独孤柏披着一件素白狐裘从人群里走过,脚步轻得像雪片落地,所过之处却留下一圈圈化开的雪水,蒸着白雾。耗子仰头,看见那人俯身对他笑,眉心一点朱砂,像雪里突然绽开的红豆。
“小家伙,想修仙?”独孤柏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满街的吆喝。他伸出指尖,在耗子额前轻轻一点,一缕暖流顺着脊椎往下爬,像有人拿热酒浇进骨头缝。耗子哆嗦着,眼泪鼻涕一起涌出来,当场跪下磕头,把额头撞得血肉模糊。独孤柏只是笑,掌心翻出一枚青玉令牌,背面刻着“柏”字,篆体,笔画像冰裂纹。
“以后叫我柏哥。”他说完便走,狐裘扫过雪地,连脚印都没留。耗子把令牌贴在胸口,像抱一块烧红的炭,一路跑回破庙,对着无头的泥菩萨连磕十几个响头,脑门上的血珠冻成小红冰粒。
之后三年,耗子替独孤柏跑遍七十二坊。柏哥要火浣鼠的尾毛做符笔,他就钻进地火窟,在岩浆边上趴了七天,背脊燎出一片葡萄大的水泡;柏哥要“活人信”,他就把亲写的血书塞进那些散修怀里,再跪在人家门口磕到血流过门槛,求对方按个指印。每次回来,独孤柏都揉他的发顶,声音低而稳:“耗子,你这是在攒功德,将来筑基时,天道给你算双倍。”夜里,耗子窝在柴房,借着月光看自己被火烫残的指甲,心里像灌了热蜜:柏哥说的,准没错。
十六岁生辰那夜,鸦岭集血月高悬,月亮大得仿佛要压垮山脊。独孤柏罕见地召他进内室。屋里没点灯,只点了一炉“龙涎醉”,白烟缠成细索,一圈圈勒住房梁。柏哥坐在案后,手里把玩一颗赤红丹丸,丹内似有婴孩盘坐,一呼一吸,发出极轻的啼哭。
“耗子,你跟我几年了?”
“回柏哥,满三年零四个月。”耗子跪得笔直,鼻尖渗汗,却不敢抬袖去擦。
“很好。”独孤柏屈指一弹,丹丸滚到耗子脚边,“吃了它,明日随我回宗门,给你记内门弟子。”
耗子哆嗦着捡起丹丸,指尖刚触到就烫起一串水泡。他忽然想起娘说过,丹有婴啼者,必以胎魂为引。犹豫只一瞬,柏哥的声音又飘下来,轻得像雪片落在刀刃:“怎么?怕我害你?”
“耗子不敢!”他仰头把丹丸倒进喉咙,滚烫的球体像活物,一路撕着食道滚进胃里。他趴在地上干呕,却听见柏哥低笑,那笑声擦过耳膜,像钝刀割牛皮,慢慢拉,慢慢拉。
四更天,耗子捂着肚子回破庙,月光把影子钉在墙上,瘦得像根柴。他蜷在草堆里,恍惚看见娘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半袋陈米,脸上糊着锅灰,冲他咧嘴笑。第二日一早,他果真换上青缎弟子袍,袍角绣着柏纹,走一步,像有一双手在脚踝上轻轻抚。他回村给爹娘看,爹把沾泥的裤腿往死里卷,死活不肯靠近,怕蹭脏那料子;娘却伸手摸他的脸,粗糙的掌心刮得人生疼,嘴里喃喃:“我儿要成仙了,要成仙了。”
后来,耗子开始替柏哥“立威”。鸦岭集西头的灵石矿原是天阙宗的产业,矿脉深处出了灵髓,独孤柏要独吞。那夜,耗子带着三十个外门弟子,把守矿的执事堵在坑道里。执事姓鲁,胡子花白,怀里抱着小孙女,娃儿才四岁,梳两个揪揪,上头系着红头绳。鲁执事颤着声音求:“矿给你们,留孩子一条命。”耗子想起柏哥那句“斩草要除根”,咬咬牙,抬手挥下。火球术在坑道里炸开,像一串赤红灯笼,把爷孙俩的影子钉在石壁上,一个高大,一个细小,重叠又分开,最后碎成满地黑灰。回去复命时,独孤柏拍他的肩,指甲透过绸衫掐进肉里:“耗子,你道心又稳了一分。”
再后来,耗子亲手递出去的血信越来越多,那原本鲜红的指印也逐渐变得暗褐,仿佛是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在不断加深。每一次按下指印,他都能感觉到一股寒意从指尖传来,穿透骨髓,让他不寒而栗。
夜晚,耗子开始频繁地做梦。在那些梦中,他总是被一群没有头颅的小孩包围着,他们的小手湿漉漉的,紧紧地拽着他的裤脚,嘴里不停地喊着:“哥哥,疼……”那声音在黑暗中回荡,让耗子的心跳愈发急促,冷汗不断从额头渗出。
终于,耗子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他决定去找柏哥问个清楚。当他走进柏哥的房间时,看到柏哥正在临帖,那专注的神情让耗子有些犹豫,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咱们是不是杀得有些多了?”
柏哥闻言,缓缓搁下手中的笔,他的指尖轻轻一点,那张纸上的“剑”字竟然像活过来一样,在案上扭动着,最后变成了一条银鳞小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柏哥看着小蛇,淡淡地说:“杀人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一种让剩下的人学会闭嘴的手段。”
说完,柏哥递给耗子一盏茶,那茶里浮着细碎的白花,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耗子接过茶,犹豫了一下,还是一饮而尽。那茶的味道极苦,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但当苦味渐渐散去,一股腥甜的味道却在他的喉咙里蔓延开来。
那天晚上,耗子睡得异常安稳,再也没有做那些可怕的梦。
直到那个血月再临。鸦岭集上空,月轮红得似要滴血,边缘却镶一圈冷白,像剥了皮的荔枝。耗子奉命回村取“父母心尖血”——柏哥要炼一炉“归元补天丹”,缺至亲心血做药引。他以为爹娘会理解,毕竟“成仙”是祖坟冒青烟的大事。可当他推开院门,却见爹被钉在门框上,两根火铜钎穿过掌心,把整个人撑成“大”字;娘被按在井台,胸口剖开,血顺着青石缝流进井里,把井水染成暗红。月光下,井沿结了一层血膜,像给井口蒙了层红绸。独孤柏站在井边,手里托着两颗心,心脏还在微微搏动,血管断口处滴出玛瑙般的血珠。他冲耗子笑,牙齿白得刺眼:“你下不了手,我替你。母子连心,药效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