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李旦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文人雅集,陆羽与他谈及帝王心术时,曾不经意地说过一句话。
“殿下,真正的权力,从来不是靠礼义廉耻来维系的,而是靠刀。刀锋所向,便是道理所在。”
当时,他只当是文人间的戏言,是屠龙之术的空谈。
现在他明白了,陆羽不是在空谈,他自己,就是那把刀。
而且是一把刚刚饮过血,锋芒毕露的刀。
福伯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劝道:“殿下,这陆羽……此人行事如此狠辣,城府深不可测,我们……我们还是离他远些为好。您送他的那幅画,怕是……怕是已经惹了麻烦。”
在福伯看来,陆羽这样的人,就是一团行走的烈火,谁沾上谁倒霉。自家殿下本就处境艰难,实在不该与这种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有任何牵扯。
李旦没有回答,他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
清晨的冷风,带着长安城特有的凛冽,吹乱了他的长发。
他看着东方那片正在被黎明染亮的云霞,沉默了许久。
离他远些?
谈何容易。
当陆羽第一次踏入他的视线,当他收下那些书,回赠那幅画的时候,他就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棋局之中。只是他原以为,自己只是多了一个可以清谈的棋友。
如今看来,对方根本不是棋友,而是执棋人身边,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一枚可以过河,可以吃帅,可以搅动满盘风云的棋子。
震惊过后,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从李旦的心底升起。
是恐惧。
他恐惧于陆羽所展现出的那种,他自己完全不具备的狠辣与果决。
但同时,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
他,大唐的皇子,李氏的血脉,却只能在这座小小的府邸里,靠着故纸堆来逃避现实。而陆羽,一个九品校书郎出身的年轻人,却已经能手持天后的旨意,去挑战当朝宰相的威严。
这是一种何等讽刺的对比。
“福伯。”李旦忽然开口。
“老奴在。”
“去,把我送给陆大人的那幅画的底稿,找出来。”
“殿下,您这是……”福伯不解。
“烧了。”李旦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福伯浑身一震,立刻明白了殿下的意思。这是要彻底抹去与陆羽私下交往的痕迹,是自保。他心中稍安,连忙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办。”
可就在福伯转身要走的时候,李旦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等。”
福伯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旦。
只见李旦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自嘲,有无奈,也有一丝前所未有的光亮。
“再把我书房里那套前朝大家临摹的《兰亭集序》孤本,包好。”
福伯彻底愣住了:“殿下……您这是要……?”
“等风声过去,”李旦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遥远的,皇宫的方向,“找个机会,送到陆府去。”
“什么?!”福伯大惊失色,“殿下,万万不可啊!这个时候,我们躲都来不及,怎么还能主动送礼?”
“你不懂。”李旦轻轻摇了摇头,他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曾经因为震惊而颤抖的手,此刻已经恢复了平稳,“一把刀,在饮血之后,要么被藏入鞘中,要么,就会去寻找下一个需要被斩断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
“而我,不想成为那个东西。所以,我要让他知道,我看到的,不是他的血腥,而是他的锋芒。我欣赏的,不是他的手段,而是他敢于出鞘的勇气。”
福伯呆呆地看着自家殿下,他忽然觉得,一夜之间,这位只知埋首书卷的温和皇子,似乎也展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另一面。
李旦没有再解释,他只是负手立于窗前,遥望着那座吞噬了无数人命运的宫城。
他知道,陆羽此刻一定就在那里。
那个看似温和儒雅的青年,正独自面对着,比宰相府门前,更加深不可测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