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谢云舒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艰难地从官道上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踏入相对安静的县城门洞,她才长长吁了口气,后背已微微汗湿。
方才城楼上的惊鸿一瞥,深深烙印在她心底。
那位一身华贵耀眼衣裳,在冬日暖阳下如同怒放的牡丹,接受着全县百姓目光的洗礼……
那是何等的风光!
纵然谢云舒看得出那姑娘有些紧张,全无高门贵女那份刻入骨髓的从容与魄力,更像是一个被突然推到人前的普通少女,但这反而更让她心绪复杂。
是羡慕她能得此“殊荣”?
还是怜悯她被置于这万人瞩目的尴尬境地?
她自己也说不清。
“小姐,我们快些回去吧,人太多了。”丫鬟小翠低声提醒,脸上带着后怕。
谢云舒点头,她本就不喜这种混乱的场合。
目光扫过不远处仍在争抢灵果的汹涌人潮,她示意小翠:
“去,想法子拿两个果子来。”
她记得县令大人的话,这果子有“养生之效”。
小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衙役勉强维持的秩序边缘,找机会抢到了两枚果子,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递给谢云舒。
谢云舒接过,入手冰凉滑润,一股难以言喻的淡淡清香沁入鼻端,让她精神都为之一振。
她心中微动,将果子仔细收好,不再停留,主仆二人匆匆返回县城深处那座崭新却透着孤寂的谢家大宅。
朱漆大门洞开。
前庭里,工匠们正做着最后的清理和摆设安置,管事在一旁叉腰指挥,嗓门洪亮。
见到谢云舒回来,管事和工匠们纷纷停下动作,恭敬地行礼。
“大小姐回来了。”
谢云舒微微颔首,脚步未停,径直穿过门廊,心早已飞向后院爹娘养病的正屋。
县令大人的话在她心中燃起微弱的希望火苗。
爹娘缠绵病榻多日,城中的大夫束手无策,若这奇异果子真有奇效……
然而,刚绕过影壁,迎面便撞上了正欲出门的谢文轩。
兄妹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气氛瞬间凝固。
谢文轩一身簇新的锦缎袍子,腰佩美玉,脸上带着惯有的倨傲。
看见妹妹,他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
“你干什么去?”
“去看看爹娘。”
谢云舒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想把藏在袖中的果子往身后藏。
这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谢文轩的眼睛。
他目光锐利,直刺谢云舒袖口。
“藏了什么?拿出来!”
“没……没什么。”
谢云舒心头一紧,矢口否认。
谢文轩冷笑一声,声音拔高:“当我眼瞎?你鬼鬼祟祟的样子,分明是偷拿了家里的东西!拿出来!”
他疾步上前,一把攥住谢云舒纤细的手腕,力道极大,几乎是蛮横地要将她手臂拽出来。
拉扯之下,谢云舒猝不及防,一个果子脱手而出,“啪嗒”一声掉在青石板上。
谢云舒惊呼一声,顾不得手腕疼痛,挣脱开谢文轩,慌忙俯身去捡。
谢文轩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滚落地上的果子。
色泽晶莹,形状浑圆饱满,散发着一种他从未在任何珍果上闻过的、纯净而诱人的清香!
这香气仿佛有穿透力,竟能盖过谢云舒身上昂贵的熏香味道。
他瞳孔微缩。
谢家是纵横数州的大商贾,财富惊人,即便是迁到这偏僻小县,也依旧是首屈一指的豪富。
什么样的奇珍异果他没见识过?
远洋的、南疆的、皇家贡品级别的……
但没有一种,能在不切开时就散发出如此令人心神一振的异香!
“这是什么果子?哪来的?”
谢文轩脸色阴沉,语气带着强烈的质疑和审问,目光如刀子般刮向谢云舒。
“你刚才去哪了?”
谢云舒心跳如鼓,紧紧护住怀里的果子。
“没……没去哪,就……就在街上随便走走……买的……”
“买的?你当我是傻子吗?这县城里根本没有这种果子!”
谢文轩嗤之以鼻,根本不信。
他猛地转向旁边的丫鬟。
“你说!刚才带小姐去哪了?谢家可容不下不老实的下人!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里,若是不说实话,信不信我立刻叫人把你发卖了?”
丫鬟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
“大少爷息怒!奴婢……奴婢……”
她惶恐地看向谢云舒。
谢云舒见丫鬟被逼至此,心知瞒不过,咬了咬牙,低声道:“是……是应县令大人的要求,去城外……观礼了。这果子……是观礼时给的,人人都有。”
“观礼?林星瑶那个侄女的及笄礼?”
谢文轩的声音陡然拔高,怒火瞬间点燃!
“谁让你去的?!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有没有谢家?!”
他气得胸膛起伏,指着谢云舒的鼻子厉声斥骂。
“林家!林正德!林星瑶!他们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县令,一个野丫头!他们侄女及笄,不上门递帖子恭请我谢家,只派个小吏张榜通知,就想让我谢家赏脸?林星瑶那个贱人,当众折损本少爷的颜面,除非林正德亲自带着她登门给我磕头认错,否则这事没完!”
“我们谢家跟县衙的合作我都停了,就是在敲打他们!你倒好!屁颠屁颠自己跑去了?还拿了人家给的破果子?我谢家缺你这一口吃的吗?!丢人现眼!”
“大哥……我……”谢云舒被骂得抬不起头,声音细若蚊呐。
“我什么我?!”
谢文轩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谢云舒!你给我记住,你是谢家的小姐!大户人家的闺秀,就该有闺秀的样子!不是让你像乡下野丫头一样到处抛头露面!你最好给我安分待在闺房里!再有下次,家法伺候!”
他狠狠瞪了谢云舒一眼,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丫鬟这才敢起身,带着哭腔道歉:“小姐……奴婢该死……”
谢云舒脸色苍白,眼圈泛红,却只是无力地摆摆手。
“不怪你……走吧,去看爹娘。”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委屈,将那枚沾染了些许尘土的果子仔细擦干净,连同怀里另一个,再次紧紧攥住。
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有些暗淡,伺候的下人见大小姐进来,连忙行礼。
“你们先下去吧。”
谢云舒挥退了仆人,独自走到爹娘的病榻前。
谢老爷躺在里侧的床上,双目半睁半闭,眼神浑浊,似乎还有些意识,但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瘦削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与几日前比,更加枯槁了。
谢老夫人靠在外侧的软榻上,精神稍好些,看见女儿,浑浊的眼中露出微弱的光,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
“舒儿……来了?”
“娘……”
谢云舒坐到榻边,抓住母亲冰凉的手,强忍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爹娘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
大哥谢文轩这几日连郎中都懒得请了,更以“药性相冲”、“庸医误人”为由,停了爹娘大部分的汤药。
府里上下都明白,他这是在等着……办后事了。
唯一的希望,是柳树沟那位仙缘渺茫的仙人。
可大哥……一提到“仙人”二字就暴跳如雷,这条路也断了。
“娘没事……”
老夫人吃力地反握住女儿的手,声音气若游丝。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受委屈了?”
谢云舒鼻尖一酸,连忙摇头,挤出笑容。
“没有……就是看着爹娘病着,女儿心里急……”
老夫人叹了口气,目光满是慈爱与深深的忧虑:
“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她喘息了几下,才继续道:
“本想……给你寻门好亲事……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可惜……娘和你爹……这身子……说不行就不行了……怕是……熬不了几天了……”
“娘!您别这么说!”
谢云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您和爹会长命百岁的!”
“傻孩子……”
老夫人艰难地抬手,想替女儿擦泪,却没什么力气。
“娘自己的的身子……自己知道……娘走了……你能依靠的……只有你大哥……”
她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对女儿的无限怜惜,也有对儿子秉性的无奈。
“听娘的话……凡事……顺着点你大哥……他……毕竟是谢家的当家人……对你……总有份兄妹情谊……你顺着点……他也好替你打算……”
“顺着点……”谢云舒心头苦涩难言。
大哥那副恨不得将她扫出谢家的嘴脸,哪里还有半点兄妹情谊?
但看着母亲殷切又绝望的目光,她只能含泪点头:“女儿……知道了。”
她强忍着悲戚,拿出那两个果子。
“娘,爹,尝尝这个。县令大人说……这果子有滋养身体的功效……我刚得的……很新鲜……”
她小心翼翼地将果子切成薄片,放在一只玉碗里。
谢老夫人看着那晶莹剔透、散发异香的果肉,露出一抹笑容。
“好……好……我舒儿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