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个儿子的一生(2 / 2)

“回到南京,做了汉王,”艾克的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封地云南,嫌远不去!赖在京城,结党营私,骄横跋扈!处处与高炽作对,在朝堂上,在私下里,极尽诋毁、构陷之能事!仗着军功,仗着我的…我曾经的偏爱!”他咬着牙说出“偏爱”二字,仿佛那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肆无忌惮!屡教不改!我将他囚禁在西华门内,剥去他的冠服,让他好好反省!可他呢?”艾克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勾结内侍,窥探禁中,甚至在宫中驰马,意图不轨!他眼里,可还有半点君父?!可还有半点兄弟之情?!”

艾克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身体也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他腕间的胎记光芒剧烈地明灭着,如同他汹涌的心潮。艾雪紧紧抱着他,感觉他的身体像一块绷紧的、滚烫的岩石。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愤怒的撞击。

“我将他徙封乐安州(山东),已是最后的警告!给他一条活路!”艾克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愤的嘶哑,“可这个逆子!我尸骨未寒!他就敢起兵造反!他以为高炽仁弱,高炽的儿子(瞻基)年幼可欺!他忘了!他忘了这江山是怎么来的!忘了是谁教他骑马射箭!忘了是谁在战场上一次次把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艾克猛地一拳砸在身侧蓬松的被褥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羽绒飞溅。大团团和大圆圆被震得跳了一下。

“他起兵了…”艾克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其疲惫,愤怒的火焰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他低下头,额头抵在艾雪的发顶,永生花环的花瓣蹭着他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却无法熄灭心底的寒意。“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可他要清的,是他的亲侄儿!他要夺的,是他亲哥哥传下来的江山!”

艾克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苍老和无力:“最后…他被擒了。宣德(朱瞻基)那孩子…做得对。”他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得不承认的无奈。“他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只是…”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艾雪以为他不会再说了,才听到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破碎的呢喃,“…只是…他终究…是我的儿子…”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逾千斤,砸在艾雪的心上。她感到颈窝处传来一点温热而湿润的触感。她心头猛地一颤,没有动,只是更紧、更温柔地环抱住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前世身为徐妙云的记忆碎片里,对于这个勇猛却最终走向毁灭的儿子,那份复杂的、交织着母爱、失望、痛恨和最终化为灰烬的悲伤,此刻竟如此清晰地与艾克的情绪共鸣。她甚至能“看到”那个高大英武、笑容爽朗的少年将军,是如何一步步被野心吞噬,最终面目狰狞地走向万劫不复。那份属于母亲的、撕裂般的痛楚,让她喉头哽咽。

房间里只剩下艾克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两人腕间胎记那起伏不定、带着悲伤余韵的光芒。

过了许久,艾克紧绷的身体才一点点松弛下来,只是那份沉重的疲惫感依旧笼罩着他。他微微动了动,将脸更深地埋进艾雪的颈窝,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高燧。”

艾雪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温柔地梳理着他有些汗湿的鬓发,等待着他平复。

艾克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整理情绪和措辞。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但那份失望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依旧清晰可辨。

“高燧…”艾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的叹息,“他不如高煦勇猛,却比高煦更…阴鸷,更懂得隐藏。仗着是幼子,仗着母亲和我的几分怜爱,”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我那时…或许是真的老了,又或许是被高煦伤透了心,对身边人反而多了一份不该有的、盲目的信任。”

“他封了赵王,留在京城。”艾克的声音变得冷硬起来,“表面上一副与世无争、安分守己的样子。可暗地里…哼。”一声冷哼,道尽了一切。“他和他二哥高煦,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但他们的野心却是一样的。只是高煦是明火执仗,他是暗度陈仓。他勾结内侍黄俨、江保等人,在宫中广布眼线,窥探禁闱,甚至…甚至在我病重之时,伙同他们伪造遗诏,意图矫诏夺位!”

艾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愤怒和心寒。“幸好…高炽仁厚,却不糊涂。身边也有能臣。孟贤(指支持朱高燧的军官)他们的阴谋被及时察觉,黄俨等人被诛杀…”他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地吐出一口气,“高燧…他被带到我跟前,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赌咒发誓是被奸人蒙蔽,绝无二心…”

艾克的语气充满了冰冷的讽刺:“看着他那副摇尾乞怜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累。比在战场上厮杀十天十夜还要累。这就是我的儿子…一个刚被挫败,一个跪在脚下毫无骨气地求饶。”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的悲哀,“我最终…没有杀他。削了他的护卫,将他严加看管在府邸。或许…是心软了。或许…是觉得杀了一个高煦,够了。又或许…”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是明白,杀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该有的野心,该有的背叛,根源…或许并不全在他们自己。”

艾克不再说话,只是更深地将自己埋进艾雪的怀抱,仿佛那里是唯一能汲取温暖和安宁的港湾。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带着一种穿越了数百年的、属于帝王也属于父亲的巨大疲惫感,沉甸甸地压在艾雪心头。

艾雪安静地拥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和那份沉重的情绪。前世徐妙云的记忆再次翻涌,关于三个儿子的点点滴滴——高炽幼时的憨态可掬和成年后的隐忍,高煦少年时的英姿勃发和最后的狰狞疯狂,高燧幼时的机灵可爱和成年后的阴郁算计——如同破碎的琉璃碎片,闪烁着不同的光芒,却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令人心碎的结局。那份作为母亲,看着骨肉相残却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此刻清晰地与艾克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胸口闷得发慌。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种试图抚平创伤的温柔,轻轻抚过艾克紧锁的眉宇,拂过他汗湿的鬓角。永生花环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散发出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草木清香。

“都过去了,四郎…”她贴着他的耳廓,用前世最亲密的称谓,声音轻柔得像叹息,带着安抚的魔力,“现在…只有我们了。艾克和艾雪。”

艾克的身体在她怀里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眼眸因为刚才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有些微红,但那片深潭般的眼底,映入了艾雪近在咫尺的、写满心疼和温柔的脸庞。属于永乐大帝的戾气和沉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属于今生艾克的、那份深沉的依恋和爱意重新占据了主导。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积郁了六百年的沉重和悲凉尽数呼出体外。他伸出手,宽大温热的手掌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珍重,轻轻捧起艾雪的脸颊。指尖拂过她细腻的肌肤,带着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擦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一点湿意。

“是啊,”艾克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种重新聚焦的暖意,他凝视着艾雪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只有我们了。艾克和艾雪。”他俯下身,温热的唇瓣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种跨越时空的确认,轻轻地、郑重地印在她的额头上,然后是眼睑,最后,温柔地覆上她柔软的唇瓣。

那是一个不带有任何情欲色彩的吻,纯粹而深沉,像是一种盟誓的重申,一种在历经沧桑后、确认彼此是唯一归途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