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实验室特有的那种静谧沉了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窗外,快乐星球那轮巨大的、散发着柔柔光晕的月亮悬在深蓝的夜幕上,将清冷的辉光铺满了整个房间。白日里仪器运作时低沉的嗡鸣、数据流穿梭的细微电流声,此刻都悄然隐没,只留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安宁。笨笨和聪聪大约也早已滑入待机状态,在各自的角落休眠,将这方空间彻底让给了主人。
这时,艾克的家里,艾克半靠在宽大的床头,怀里拥着艾雪。她的发丝带着一种实验室里精密仪器绝无可能产生的柔软触感,轻轻拂过他的下颌,留下微痒的、令人安心的气息。艾克垂着眼,目光落在艾雪枕边那两个毛茸茸的玩偶上——圆圆和小圆圆。那只稍大些的圆圆,粉色的丝绒蝴蝶结在月光下呈现出朦胧的浅紫色,一如十年前那个地球上的生日,他将它郑重放在艾雪手心时,艾雪眼中瞬间绽放出的光华。小圆圆作为挂件,则安静地依偎在大圆圆身边,像是永不分离的倒影。
艾克自己的枕边,团团和小团团也静静安卧。蓝色的小小领结在月色里显得格外沉静。他下意识地,指尖轻轻碰了碰团团柔软的耳朵,又挪开,转而抚上自己腰间。那里,艾雪亲手编织的永生花腰带贴合着身体的曲线,早已成为他身体感觉的一部分。那些被特殊技术凝滞了时光的细小花叶,在指腹下传来温润而奇特的微凉触感,是生命被永恒定格的奇异质感。艾雪头上那顶由他亲手编就的永生花环,此刻也卸下了,放在枕头边,精巧的藤蔓与永不凋谢的小花缠绕成一个温柔的圆环,在月华下流转着一种几乎看不见的、珍珠般的光泽。
“困了?”艾克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在艾雪头顶响起,带着胸腔微微的共鸣震动。
艾雪在他怀里动了动,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鼻尖蹭了蹭他的皮肤,发出一声模糊的、睡意浓重的咕哝:“嗯…有点。”她的呼吸拂过他的锁骨,温热而均匀,像羽毛轻轻扫过。
艾克无声地笑了笑,手臂将她环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整个儿嵌入自己怀中。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丝间淡淡的、混合了实验室清洁剂和她自身清甜的气息。实验室恒温系统维持着最舒适的温度,被褥柔软,拥着此生最重要的人,满足感如同温泉水,无声地漫溢上来,浸透了每一寸神经末梢。眼皮渐渐沉重,像被无形的丝线温柔地向下牵引。窗外那轮巨大的月亮似乎也柔和地模糊了边缘,他最后模糊地感知到的,是艾雪身体完全放松下来的重量,和她安稳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的节奏。那节奏,与他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分不清彼此,一同沉入无边的、温暖的黑暗。
黑暗并非凝滞。它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涟漪,模糊的光影在意识深处悄然重组、凝聚。艾克感到自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轻柔托起,又缓缓放下。脚底传来一种踏实的触感,不再是实验室光滑的合成地面,而是带着纹理的、微凉的硬木。
视线豁然开朗。
刺目的红,铺天盖地而来。不再是快乐星球清冷的月光,而是摇曳跳动的、温暖得近乎灼热的烛光。无数粗大的龙凤红烛插在精致的鎏金烛台上,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他正站在一个极其宽敞的厅堂中央。目光所及,是满眼流光溢彩的朱红——巨大的双喜字剪纸贴在雕花的槅扇上,红绸从高高的房梁上垂挂下来,结成繁复华丽的花球。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令人微醺的甜香,那是名贵熏香、酒水和食物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
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不再是简单的居家服。一袭无比华贵的正红色蟒袍,袍身上用金线密密绣着四爪盘龙,在烛火下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耀眼光芒。腰间束着玉带,触手温润冰凉,沉甸甸地提醒着他身份的尊贵。双手下意识地交叠在身前,宽大的袍袖垂落,袖口露出内衬的明黄丝绸,其上精细的云纹清晰可见。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瞬间擂鼓般狂跳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期待和悸动,陌生又汹涌,完全不受控制。这感觉如此强烈,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属于艾克的所有意识。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甜香的空气涌入肺腑,竟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他剧烈的心跳稍稍平复。
环顾四周,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穿着同样华美但等级森严的明朝官服或命妇礼服,脸上堆着恭敬又讨好的笑容,纷纷向他躬身行礼,口中说着他听不真切、却又仿佛理应明白的贺词。厅堂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喧闹异常,然而这一切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却无法真正进入他的意识核心。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牵引力牢牢攫住,目光急切地在满堂的宾客和满目的红绸中搜寻。
直到——
厅堂深处,一道垂挂着厚重珍珠帘幕的门廊被两名梳着双丫髻、穿着喜庆宫装的侍女轻轻掀开。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所有的喧嚣、烛火的跳跃、人群的晃动,都瞬间褪色、模糊,成为一片流动的背景。唯有那从帘后款款步出的身影,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野中央,如同整个宇宙唯一的光源。
她穿着一身同样正红的凤穿牡丹纹霞帔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牡丹层层叠叠,栩栩如生。繁复的珠翠凤冠压在她乌黑如云的秀发上,垂下的珠帘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容,只露出一点精致白皙的下颌和微微抿着的、花瓣般的红唇。
但艾克知道,是她。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需任何理由的确信,瞬间击中了他。就是她!那股汹涌的悸动再次席卷而来,比方才更加强烈,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宿命般的归属感。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穿透晃动的珠帘,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灼热的目光,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隔着珠帘,朝他所在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头。
隔着晃动的珠帘,隔着满堂的喧嚣,隔着六百年的光阴长河,两道目光在红烛摇曳的光影中猝然相遇。
艾克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那是一种灵魂被瞬间洞穿的战栗。珠帘后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丝初入陌生之地的羞怯与茫然,更深处却蕴藏着他无比熟悉的、如同星辰般坚定而温柔的光芒。
艾雪!艾克灵魂深处在疯狂呐喊。是她!纵使珠翠华服,纵使凤冠遮蔽容颜,这眼神,这灵魂透出的气息,绝不会错!
然而,身体却完全被另一种力量主导。他——或者说此刻占据他感知的这位明朝王爷——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属于王者的威仪和此刻身为新郎的激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他看着她,隔着珠帘,隔着宾客,隔着礼法,一步步朝他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尖上。
喜娘高亢嘹亮的唱礼声穿透了喧闹:“新妇至——!”
那声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点燃了全场的热情。恭贺声、赞叹声、笑声如同海浪般涌起,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她被左右侍女小心搀扶着,仪态万方,却又带着一种初临盛大场合的、努力维持的端庄。她走到他面前,停下。
距离如此之近。艾克甚至能看清她霞帔领口细密如云雾的针脚,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清雅幽远不同于满堂浓香的淡淡花香,能感知到珠帘后那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紧张。
“殿下…” 一个极轻、极柔,如同初春花瓣飘落水面的声音,透过珠帘的缝隙,低低地送入他的耳中。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瞬间在他心湖投下巨石,激起千层浪。
是艾雪的声音!是她的语调!艾克灵魂在剧烈震颤,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想要冲破这梦境的桎梏,去回应,去拥抱。然而,这具属于明朝王爷的身体,却只是遵循着早已刻入骨髓的礼仪流程。他微微颔首,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腔里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出口的,却只是同样低沉而克制的一句:“王妃。”
这一声呼唤,仿佛带着古老的契约之力,穿过珠帘,直抵她的心间。艾克清晰地“看”到,珠帘后那双熟悉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瞬,随即,一层迷蒙的水汽迅速氤氲而上,如同清晨凝结在花瓣上的露珠。那水汽之下,是同样汹涌的、难以置信的震动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悲伤与狂喜交织的复杂情绪。她的指尖在宽大的嫁衣袖口中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但她也同样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她只是更低地垂下了头,长长的、沾染了金粉的睫毛在珠帘的阴影下剧烈地颤动着,像受惊的蝶翼。
“吉时到——!新人行礼——!”
司礼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容置疑地划破了两人之间那无声的、汹涌澎湃的灵魂交流。艾克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无形的礼法规矩牵引着,僵硬地抬起。喜娘将一段光滑如水的红绸两端分别放入他和她的手中。
红绸入手微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他握着自己这一端,感受到另一端传来的、属于她的、同样带着细微颤抖的力量。红绸绷直了,成为此刻连接两人的唯一实体。
在震耳欲聋的喧天锣鼓和司礼太监抑扬顿挫的唱喏声中,他们被牵引着,面向高悬的龙凤双喜字。每一次躬身,每一次叩首,动作都精准而刻板,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艾克的身体麻木地执行着,目光却始终无法从身边那抹红色身影上移开。她的侧影在凤冠和霞帔的包裹下显得那样纤细,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透过珠帘的缝隙,他捕捉到她偶尔泄露的情绪——在“二拜高堂”时,那目光掠过上方空置的座位时一闪而过的复杂;在“夫妻对拜”时,她微微停顿,珠帘后那双眼睛抬起,再次与他对视的瞬间,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和一丝……哀恸?
灵魂深处的艾克和艾雪在无声地呐喊、哭泣、试图靠近。然而这具名为“王爷”和“王妃”的躯壳,却只能在红烛高照、人声鼎沸中,完成这场盛大而古老的仪式。
“礼——成——!”
最后一声唱喏落下,如同尘埃落定。满堂宾客爆发出更为热烈的欢呼和恭贺声,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侍女们簇拥上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新王妃,准备引向洞房的方向。
艾克站在原地,手中那段连接的红绸被轻轻抽离。他看着她在众多身影的簇拥下,如同被潮水推涌着,缓缓走向那垂着重重帷幔的深处。红色的背影,在满堂刺目的红色中,渐渐模糊、远去,最终消失在珠帘之后,只留下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雅香气。
手中空落落的。方才红绸另一端传来的那份细微的颤抖和重量感骤然消失,带来一种失重般的空洞。满堂喧嚣依旧,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重新奏响,带着刻意的喜庆。穿着华丽官服的人们端着酒杯,脸上堆砌着程式化的笑容,向他围拢过来,口中说着千篇一律的颂词。那些声音嗡嗡作响,混在一起,钻入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无法抵达意识的深处。
属于王爷的那份沉稳持重,如同坚硬的铠甲重新覆盖上来。他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符合身份的微笑,得体地颔首,回应着众人的敬贺。他接过侍从适时递上的玉杯,温润的杯壁熨帖着掌心,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他抬手,一饮而尽。酒液辛辣而醇厚,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热,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那份被强行剥离的怅然。
艾克的灵魂在这具身体里挣扎着,如同被关在透明牢笼中的困兽,徒劳地撞击着无形的壁垒。他想追上去,想掀开那碍事的珠帘,想确认她的眼神,想告诉她“是我!艾雪,是我!” 然而,身体的主人——这位年轻的王爷——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场合下的克制与隐忍。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那通向内室的门廊深处。帘幕低垂,阻隔了一切。只有那抹惊鸿一瞥的红色身影和那双盈满复杂情愫的眼眸,深深烙印在他的意识里,挥之不去。喧闹成为背景,酒气弥漫在空气里,他的心,却早已随着那离去的红色身影,沉入了未知的、幽深的庭院深处。
场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拂过,倏然转换。满堂刺目的红、喧嚣的人声、浓烈的酒气与熏香,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黄昏暖意的静谧。
艾克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宽敞而雅致的书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的气息,令人心神安宁。窗外,不再是快乐星球巨大的卫星,而是暮色四合的中式庭院,假山玲珑,花木扶疏,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几只归鸟的影子掠过窗棂,留下几声清脆的啼鸣。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堆着几卷摊开的文书,一方端砚,墨迹未干。手中握着一支紫毫笔,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未曾落下。夕阳的余晖从敞开的雕花木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影子。那身繁复的大红蟒袍早已换下,此刻是一身家常的靛青色云纹直裰,质地柔软,卸去了白日里属于王爵的沉重威仪,显出一种难得的松弛。
心绪却并未因环境的改变而真正平静下来。白日大婚典礼上那双隔帘相望、饱含情意与哀恸的眼眸,始终在他眼前晃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无法平复的涟漪。笔尖的墨滴在素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他却浑然未觉。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书房外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规律而轻盈。艾克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视线投向书房门口的方向。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弦上。方才还纷乱如麻的心绪,竟因为这脚步声的出现而奇异地平复下来,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
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走了进来。不再是白日里那身沉重华丽的凤冠霞帔,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交领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的半臂,只在领口和袖口绣着几枝疏淡的折枝梅花。满头珠翠尽除,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起如云的青丝,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颈侧,更添几分柔婉。白日里那浓重的妆容也洗净了,露出她原本清丽绝伦的面容,肌肤在夕阳的光晕里莹润如玉。她的眼神清澈而宁静,像一泓映着晚霞的秋水。
是艾雪!艾克灵魂的震颤比白日更甚。这洗尽铅华的模样,这眉宇间的神韵,分明就是他朝夕相处的艾雪!那身月白衣裙,恍惚间竟让他想起了快乐星球上她常穿的那件实验服。
她手中捧着一个青瓷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瓷盅,盖子边缘有丝丝缕缕的热气溢出,带着清甜的香气。
“殿下,”她走到书案前,声音比白日里清晰了许多,也柔和了许多,如同春风拂过新柳,“看了一下午文书,歇歇眼睛,用些甜羹吧。”她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空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艾克——或者说此刻主导着感知的王爷——放下了手中的笔,身体微微放松地向后靠了靠。他看着她的脸,在夕阳柔和的光线下,那熟悉的轮廓和眉眼,让白日里那份强烈的悸动再次涌起。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盅甜羹,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轻轻握住了她正要收回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击中,同时微微一颤。
她的手腕纤细,皮肤温凉滑腻。艾克感到属于王爷的那份克制瞬间有些松动。他注视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自己的身影。一种强烈的、想要倾诉的冲动涌上喉头,想要打破这身份的隔阂,想要告诉她这不可思议的、跨越时空的灵魂相认。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
然而,话语到了嘴边,却被一种无形的、厚重的力量硬生生堵了回去。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他的舌根,让他无法吐出那个名字。王爷的身份、时代的鸿沟、这梦境本身的虚幻感……无数无形的枷锁瞬间收紧,勒得他灵魂生疼。他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皮肤,传递着内心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
艾雪——此刻的王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弄得微微一怔。她的目光迎着他,清澈的眼底清晰地映照出他眼中的挣扎、困惑和那份深埋的、难以言说的炽热情感。她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夕阳的光线恰好落在她的眼眸深处,艾克清晰地看到,那清澈的眼底,同样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深切的悲伤,还有一种……同样被禁锢的、想要冲破一切的痛苦渴望!
她的嘴唇也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那口型,艾克几乎能肯定,是“艾克”!然而,那两个字终究未能出口。她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垂下,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再抬起眼时,眸中只剩下一片强自压抑后的、温顺的柔光。她微微挣了一下手腕,力道很轻,更像是提醒。
“殿下?”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落在被他握着的手腕上,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书案上那盅甜羹,似乎在寻找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出口。
艾克心头猛地一痛,如同被细针狠狠刺了一下。他看到了她眼底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看到了她与自己同样的无力。这无声的默契,这共同的禁锢,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灵魂深处的共鸣与哀伤。他最终缓缓地、带着无限留恋地松开了手。指尖离开她皮肤的瞬间,带起一阵微凉的失落感。
手腕的温热骤然消失,艾雪几乎是立刻垂下了眼睑,掩饰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黯然。她迅速而无声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一片温婉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灵魂震荡的对视从未发生。她伸出素白的手,轻轻揭开白瓷盅的盖子。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桂花与莲子清甜的气息弥漫开来,冲淡了书房内原本的墨香。
“是厨房新熬的桂花莲子羹,”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拂过花瓣的风,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平稳,“加了冰糖,温润去燥。”她用配套的小瓷勺轻轻搅动着盅里晶莹剔透、浮着点点金黄桂花的羹汤,动作优雅而专注。夕阳的金辉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而略显脆弱的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艾克的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那低眉敛目的温顺姿态,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着彼此汹涌的心事。他沉默着,没有去接那羹汤。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归鸟偶尔的啁啾和羹匙碰到盅壁发出的极轻微的脆响。
这份刻意的安静只维持了片刻。艾雪似乎无法再忍受这沉重的静默,她将小勺轻轻放回托盘,抬起眼,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庭院,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今日…庭前的几株晚桂,开得正好。香气都飘到廊下了。”
她的话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找一个安全的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目光并未直接落在他身上,而是带着一种刻意的游离。
艾克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暮色渐浓,庭院里的景致染上了更深的暖金色。几株高大的桂花树正盛开着,细碎的金黄花簇藏在墨绿的叶间,晚风确实送来阵阵清甜馥郁的香气。这香气,与她身上的淡雅气息似乎隐隐相合。
“嗯,”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目光却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回她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王妃若有雅兴,稍后…一同去园中走走?月色应是不错。”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斟酌,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反应。
艾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邀约,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重新对上他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刹那间掠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愕,有一丝慌乱,但更深处,艾克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如同星火般骤然亮起的喜悦和渴望!那光芒如此熟悉,如同在快乐星球实验室里,她攻克一个难题时眼中绽放的神采。
然而,那光芒仅仅是一瞬。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再抬眼时,眸中只剩下温顺的、仿佛早已准备好的推拒。她的唇角甚至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声音也刻意放得更平稳:“殿下国事辛劳,还是早些安置为好。园中夜露重,妾身…不敢扰了殿下休息。”
那刻意维持的温婉笑容,那字斟句酌的推拒,像一把无形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艾克的心。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渴望,更看到了那渴望之后更深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哀伤和自我压抑。这层温顺的面纱之下,是与他同样被禁锢、同样在无声呐喊的灵魂!一股强烈的冲动再次涌起,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不要压抑,不要伪装……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年轻内侍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通报声:“禀王爷,詹事府李大人有紧急军务文书呈报,已候在仪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