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溺亡终局(2 / 2)

杨廷和心头一沉,猛地站起身:“传我的令,让英国公张懋带着禁军去德胜门接驾,务必确保圣驾安全入城!”

三月的京城,寒意还未散尽。德胜门外的官道上,百官早已列队等候。他们穿着簇新的朝服,脸上却没半点迎接圣驾的喜悦,只有掩不住的凝重。当御驾的车帘被掀开,侍从们用担架抬出朱厚照时,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那个曾经纵马扬鞭、在应州城头狂笑的皇帝,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他微睁着眼,目光涣散地扫过跪在地上的百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陛下回宫了……”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引得几位老臣红了眼眶。

回到豹房的朱厚照,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他躺在那张熟悉的拔步床上,看着帐顶绣着的缠枝莲,突然示意刘娘娘靠近。“朕……朕想看看……”他的声音细若游丝。

刘娘娘不解,直到他颤抖着指向墙角的木箱,那里面装着他当太子时玩的蹴鞠、当皇帝后抢来的玉佩,还有于永献的那本《素女经注》。她连忙打开箱子,一件件拿给他看。

朱厚照的眼神在看到那只褪色的蹴鞠时,终于有了点光亮。他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却在半空中垂落,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明黄色的被褥上,像极了那年宫市上卖的劣质胭脂。

“皇后呢?”他突然问道。刘娘娘愣了一下,才想起那位被遗忘在坤宁宫的正宫皇后。“臣妾这就去传……”

“不必了。”朱厚照摇摇头,闭上眼睛。“她……恨朕吧……”

夏氏确实在恨。当她听说皇帝病危,按礼制来到豹房外等候时,只看到一群太监宫女进进出出,没人理她这个正牌皇后。寒风卷着她的裙角,她望着紧闭的房门,想着十五年的冷落,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三月十四日的深夜,豹房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杨廷和带着几位阁臣匆匆赶来,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刘娘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陛下……陛下驾崩了!”

朱厚照终究没能熬过这个春天。他躺在床榻上,嘴角还残留着血迹,脸上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那双曾看透无数美人、也曾指挥过千军万马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享年三十一岁,在位十五年。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厉声对周围的太监道:“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豹房!”他知道,此刻最危险的不是悲伤,而是江彬可能发动的叛乱。

就在朱厚照驾崩的同时,江彬正在府中饮酒。他喝得满脸通红,正和心腹们商议着如何趁乱夺权。“等老东西一死,咱们就带兵入宫,拥立兴献王的小儿子!”他浑然不知一张天罗地网已经向他撒来。

次日清晨,一道圣旨送到了江彬府中,以“商议陛下丧葬事宜”为由,召他入宫。江彬有些犹豫,可看着传旨太监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备马!”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几名亲兵就往皇宫赶。

刚走到北安门,就见英国公张懋带着禁军迎了上来。“江将军,陛下的后事,还请移步文华殿详谈。”张懋笑得温和,眼神却带着冷意。江彬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转身,周围的禁军已拔刀出鞘,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想造反?”江彬厉声喝道,伸手去拔佩刀。可他的手刚碰到刀柄,就被两名膀大腰圆的禁军按倒在地,绳索瞬间捆住了他的手脚。“杨廷和!你敢阴我!”他挣扎着怒吼,声音里满是绝望。

张懋踢了踢他的脸,冷笑道:“陛下待你不薄,你却图谋不轨,该当何罪?”

江彬被擒的消息传开,京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人们涌上街头,指着囚车唾骂,有的甚至扔来烂菜叶和石子。这个曾经仗着皇帝宠信,在京城横行霸道的奸佞,此刻像条丧家之犬,只能蜷缩在囚车里,任由百姓泄愤。

清算很快开始。杨廷和下令查抄江彬的家产,结果令人咋舌:黄金七十万两,白银两千二百余万两,还有堆积如山的绸缎、珍宝,光是清点就用了整整三天。这些民脂民膏,足够支付全国半年的军饷。

“真是比刘瑾还贪!”杨廷和看着清单,气得发抖。他当即上奏,请新君下旨,将江彬处以磔刑,家产充公。

钱宁等“义儿”也没能逃脱。这个曾和朱厚照同卧起、被赐姓朱的宠臣,被查出不仅贪污受贿,还与江彬合谋叛乱,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那些被朱厚照随意封官的无赖、边将,尽数被罢黜流放,朝中为之一清。

而那些被朱厚照强掠入宫的女子,命运则各有不同。阿依莎等西域美人被遣返回乡,却因名声尽毁,大多郁郁而终;刘娘娘虽深得宠爱,却被冠以“狐媚惑主”的罪名,逐出宫廷,此后便没了音讯,只留下一段“玉簪定情”的传说,在民间悄悄流传。

朱厚照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万民哭送,只有寥寥几位大臣和宗室,陪着他的棺椁前往天寿山。他的陵墓叫康陵,紧挨着父亲孝宗的泰陵,规制却寒酸了许多。红墙斑驳,松柏稀疏,像极了他那潦草收场的一生。

嘉靖元年,朱厚熜也就是后来的嘉靖帝,在太庙举行了隆重的祭祀仪式。当他对着朱厚照的神位行礼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位从安陆来的藩王,继承了一个烂摊子:空虚的国库,腐败的吏治,还有北方虎视眈眈的鞑靼。

“武宗皇帝在位十五年,耽于嬉游,宠信奸佞,以致朝政荒废,民怨沸腾。”杨廷和在御前会议上,痛心疾首地说道,“如今新君即位,当革除弊政,以安民心。”

嘉靖帝点头应允。在杨廷和的辅佐下,明朝开始了一系列改革:废除武宗时期的苛捐杂税,减免受灾地区的赋税,清查被豪强侵占的土地,恢复中断多年的科举考试...短短几年,朝政逐渐清明,百姓的日子也慢慢好过起来。

可武宗留下的创伤,并非朝夕就能愈合。边军的战斗力因常年被江彬等人折腾,早已大不如前,鞑靼骑兵频频南下,甚至一度逼近京城;地方上的农民起义虽被镇压,却埋下了更深的隐患;而宦官专权的毒瘤,也只是暂时蛰伏,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豹房在嘉靖帝即位后被下令拆除。工匠们推倒那些雕梁画栋时,在密室的墙缝里发现了不少女子的首饰,还有几本被翻烂的淫邪画册。这些东西被一把火烧了,灰烬随风飘散,像极了朱厚照那荒诞的一生。

只有康陵的松柏,在数百年的风雨里默默生长。偶尔有游人来到这里,听导游讲述那位“荒唐皇帝”的故事:他如何在宫中开集市,如何给自己封将军,如何因捕鱼落水而死……人们笑着摇头,感叹着历史的奇妙。

可他们不知道,在那些荒唐事的背后,是无数百姓的血泪。是被强抢入宫的女子的哭声,是被搜刮一空的农户的叹息,是战死在边关却无人安葬的士兵的白骨。

朱厚照的一生,像一场醒不来的闹剧。他用十五年的时间,把父亲孝宗留下的盛世搅得鸡犬不宁,也把自己活成了史书上的反面教材。张廷玉在《明史》中写道:“假使承孝宗之遗泽,制节谨度,有中主之操,则国泰而名完,岂至重后人之訾议哉!”

历史没有如果。这位被宠坏的皇帝,终究用自己的方式,给大明王朝刻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而历史的车轮,在经历了这场荒诞的插曲后,依旧滚滚向前,带着这个古老的王朝,驶向更加动荡的未来。

康陵的红墙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或许在某个深夜,风穿过陵寝的神道,还能听到朱厚照那不羁的笑声,和无数被他辜负的人的叹息,在时光里交织、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