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主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既属邦国殄瘁,不知稼穑艰难。初惧阽危,屡有哀矜之诏,后稍安集,复扇淫侈之风。宾礼诸公,唯寄情于文酒,昵近群小,皆委之以衡轴。谋谟所及,遂无骨鲠之臣,权要所在,莫匪侵渔之吏。政刑日紊,尸素盈朝,躭荒为长夜之饮,嬖宠同艳妻之孽。危亡弗恤,上下相蒙,众叛亲离,临机不寤,自投于井,冀以苟生,视其以此求全,抑亦民斯下矣。遐观列辟,纂武嗣兴,其始也皆欲齐明日月,合德天地,高视五帝,俯协三王,然而靡不有初,克终盖寡,其故何哉?并以中庸之才,怀可移之性,口存于仁义,心怵于嗜欲。仁义利物而道远,嗜欲遂性而便身。便身不可久违,道远难以固志。佞谄之伦,承颜候色,因其所好,以悦导之,若下坂以走丸,譬顺流而决壅。非夫感灵辰象,降生明德,孰能遗其所乐,而以百姓为心哉?此所以成、康、文、景千载而罕遇,癸、辛、幽、厉靡代而不有,毒被宗社,身婴戮辱,为天下笑,可不痛乎!古人有言,亡国之主,多有才艺,考之梁、陈及隋,信非虚论。然则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徒长浇伪之风,无救乱亡之祸矣。——姚思廉 《陈书》
太建十四年正月,建康城笼罩在料峭春寒中,宫城深处的宣福殿更是弥漫着浓重的药气与压抑的哀戚。陈宣帝陈顼已缠绵病榻月余,气息日渐微弱,太子陈叔宝、皇子陈叔陵与陈叔坚衣不解带地侍疾于侧,殿内宫人宦官皆屏气凝神,唯闻药碗碰撞的轻响与帝驾微弱的喘息。
陈叔宝时年三十,作为宣帝长子,他于太建元年被册立为太子,此时正垂手立于御榻左侧,面容虽带忧色,眼底却难掩对皇位的期待。他身着素色太子袍,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那股久居东宫的文弱之气,与一旁虎视眈眈的始兴王陈叔陵形成鲜明对比。
陈叔陵为宣帝次子,封邑始兴,素来野心勃勃,觊觎储位多年,此时正以探病为名,暗中观察着宣帝的气色与陈叔宝的举动,右手却不停地摩挲着腰间佩戴的一柄切药刀,那是他近日以“侍疾切药”为由,特意带在身边的利器。
初三那日,宣帝病情骤然恶化,御医匆匆施针用药,却已回天乏术。午后时分,宣帝双目微阖,气息渐绝,殿内骤然响起悲泣之声。陈叔宝扑跪于御榻前,放声痛哭,全然未觉身后的陈叔陵已悄然拔出了那柄锋利的切药刀。“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陈叔陵突然暴喝一声,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哀戚,紧接着,他挥刀直扑陈叔宝后背,刀锋划破空气,带着凛冽的寒光。
“殿下小心!”一旁的安成王陈叔坚眼疾手快,他素与陈叔陵不和,早察觉其神色异常,此刻见其行凶,当即跨步上前,死死攥住陈叔陵的手腕。陈叔宝惊觉背后异动,猛地回头,见陈叔陵目露凶光,刀刃距自己不过咫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御榻另一侧,发髻散乱,太子袍上沾满了尘土。
殿内瞬间乱作一团,宫人尖叫着四散躲避,宦官们虽慌乱,却也本能地围拢过来,试图阻拦陈叔陵。陈叔陵被陈叔坚钳制住手腕,却仍不甘心,奋力挣扎,刀刃在空气中胡乱挥舞,划伤了几名上前阻拦的宦官。“逆贼!竟敢在父皇灵前弑兄谋逆!”陈叔坚怒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陈叔陵按倒在地,切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陈叔陵伏地挣扎,口中仍嘶吼着:“父皇本就偏爱于我,这皇位就该是我的!陈叔宝,你凭什么占着太子之位!”陈叔宝此时已缓过神来,惊魂未定地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弟弟,又望了望御榻上父皇冰冷的遗体,心中又怕又怒,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陈叔坚见状,厉声对左右宦官道:“速将此逆贼拿下,打入天牢!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宦官们这才敢上前,七手八脚地将陈叔陵捆缚起来,拖拽着押出殿外。殿内终于恢复了些许秩序,陈叔宝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重新跪伏在宣帝灵前,只是这一次,他的哭声中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多了几分即将登临帝位的复杂心绪。
次日,陈叔宝以太子身份主持宣帝丧仪,朝中大臣听闻灵前惊变,无不震惊,纷纷上表谴责陈叔陵谋逆之举,恳请太子速速定夺。陈叔宝在太极殿召集百官,宣布宣帝遗诏,这份遗诏实则是他与心腹大臣连夜拟就,其中既痛斥陈叔陵的逆举,也明确传位于太子。随后,陈叔宝下令将陈叔陵赐死,其党羽尽数诛杀,以绝后患。
正月初十,宣帝的丧仪尚未结束,陈叔宝便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他身着衮龙袍,头戴通天冠,在百官的跪拜山呼中,正式登上了陈国皇帝的宝座,改元至德,尊生母柳皇后为皇太后,册封太子妃沈氏为皇后,立皇子陈胤为太子。彼时的他,站在殿宇之巅,俯瞰着阶下俯首帖耳的群臣,心中充满了君临天下的得意,却未曾想,这份权力最终会在他手中,将历经三世的陈国推向覆灭的深渊。
陈叔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肆提拔东宫旧侍,以巩固自己的统治。他深知,自己能顺利即位,虽有嫡长子的身份加持,但也离不开东宫僚属多年的辅佐,如今登临帝位,自然要对这些“自己人”论功行赏。
孔范,字法言,出身南阳孔氏,早年因擅长文辞、善解人意,得以进入东宫,成为陈叔宝的亲信。他平日里极善阿谀奉承,总能精准揣摩陈叔宝的心思,无论是陈叔宝作诗赋词,还是谈论声色犬马,他都能恰到好处地附和,深得陈叔宝欢心。登基次日,陈叔宝便下旨,擢升孔范为都官尚书,掌管刑狱、军事等要务。这一任命令朝中不少老臣颇有微词,孔范虽有文才,却无治国理政之能,更无军功政绩,仅凭东宫旧臣的身份便跻身六部尚书之列,实在难以服众。但陈叔宝全然不顾这些反对之声,在他看来,孔范“忠心耿耿”,又能与自己“心意相通”,远比那些动辄进谏的老臣合用。
施文庆,出身寒门,早年以精于算计、善于处理文书琐事入东宫任职,因其做事麻利,对陈叔宝的吩咐总能不折不扣地完成,逐渐成为东宫的得力干将。陈叔宝登基后,将施文庆提拔为中书舍人,掌管宫中诏令的起草与传递,相当于皇帝的贴身秘书。施文庆深知自己出身低微,能得此高位全凭皇帝恩宠,因此更加小心翼翼地侍奉陈叔宝,无论大小事务,皆先禀明皇帝心意,再行处理,甚至不惜曲意逢迎,扭曲朝堂制度,只为博陈叔宝一笑。
而在所有东宫旧臣中,最受陈叔宝宠信的,当属江总。江总字总持,出身济阳江氏,是当时着名的文学家,诗赋文辞皆属上乘。他早年因与陈叔宝的父亲、还是湘东王的陈顼交好,才与陈叔宝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尤其是在文学创作上,更是趣味相投。陈叔宝为太子时,常召江总入东宫,两人彻夜饮酒赋诗,谈论文学,有时甚至不顾君臣之礼,抵足而眠。江总虽年长陈叔宝二十余岁,却能与他打成一片,既像师长,又像挚友。
陈叔宝登基后,对江总的恩宠更是无以复加,直接将他超拜为尚书仆射,这一职位相当于宰相,辅佐皇帝处理全国政务。要知道,江总此前不过是东宫的散骑常侍,从一个闲散的侍从官员一跃成为朝廷重臣,如此越级提拔,在陈国历史上实属罕见。朝中大臣纷纷上书劝谏,认为江总虽有文才,却无治国经验,且过于沉溺诗酒,恐难当宰相之任。但陈叔宝却对这些劝谏置若罔闻,他在朝堂上公开表示:“江公之才,举世无双,与朕相知甚深,唯有他能懂朕心意,辅佐朕治理天下。”
江总上任后,果然如大臣们所担忧的那般,并未将精力放在处理政务上,反而时常以“切磋诗艺”为由,入宫陪伴陈叔宝。两人依旧像在东宫时一样,终日饮酒赋诗,唱和不休,将朝堂大事抛诸脑后。江总不仅自己沉迷其中,还时常引荐一些善于文辞却无实际才能的文人入宫,与陈叔宝一同宴饮作乐,这些人后来都被陈叔宝委以官职,成为朝堂上的一股“文人势力”,与孔范、施文庆等人相互勾结,把持朝政。
除了这三人,东宫的其他旧侍也纷纷得到提拔:东宫侍卫统领被擢升为禁卫军将领,负责宫城守卫;太子府的长史被任命为御史中丞,掌管监察百官;就连当年侍奉陈叔宝饮食起居的宦官,也有不少被封为中常侍,得以出入内宫,参与朝政。一时间,东宫旧部如潮水般涌入朝堂,占据了各个重要职位,形成了以陈叔宝为核心,以江总、孔范、施文庆为首的权力集团。
这些新贵们大多缺乏政治远见和治国能力,他们上位后,所思所想并非如何辅佐皇帝治理国家、造福百姓,而是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谋取更多的私利。孔范利用都官尚书的职权,收受贿赂,为亲友谋取官职;施文庆则凭借中书舍人的身份,暗中篡改诏令,打压异己;江总虽不直接贪赃枉法,却对同僚的不法行为视而不见,甚至为了迎合陈叔宝,时常在朝堂上为这些奸佞之徒辩解。
老臣们见朝堂风气日益败坏,纷纷上书劝谏,恳请陈叔宝远离奸佞,重用贤臣。但陈叔宝此时正沉浸在权力的快感与旧部的奉承中,对这些劝谏充耳不闻,甚至认为老臣们是在故意刁难自己的亲信,对他们渐生厌烦之心。朝堂之上,一股奢靡、腐败的风气开始蔓延,而这一切,都为陈国的覆灭埋下了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