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权臣尽殁(1 / 2)

沈庆之侄儿沈文秀,受命为青州刺史,启行时前跪在沈庆之面前劝道:“前日江夏王一家满门抄斩,昨日柳元景将军又被诬谋反,这朝堂早已是罗网密布。您是三朝元老,又是先帝托孤重臣,陛下此时虽念及几分旧情,可若等他彻底动了杀心……”

沈庆之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案上的青铜镇纸。那镇纸上刻着“忠贞”二字,是孝武帝亲赐的物件,边角早已被岁月磨得圆润。他望着侄儿颤抖的肩膀,浑浊的双眼里泛起一层水雾,良久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文秀,你还记得你祖父临终前说的话吗?”

沈文秀一怔,泪眼婆娑地抬头。

“咱们沈家世代为将,从太武帝时便镇守边疆,靠的不是趋炎附势,是一颗对朝廷的赤诚之心。”沈庆之缓缓起身,扶着案几的手微微发颤。“先帝驾崩前握着我的手,让我辅佐新君,护佑大宋江山。如今陛下虽行事乖张,可终究是刘氏宗亲,我若带头谋反,如何对得起先帝的托付?”

“可陛下早已不是明君啊!不值得辅佐!”沈文秀猛地抬头,眼眶通红的说道。

沈庆之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殿外传来早莺的啼鸣,晨光从雕花窗棂里斜射进来,在他花白的胡须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八十岁了,活够了。可沈家不能断了根,青州地处边境,是抵御北魏的屏障,你去了那里,手握兵权,既能保境安民,也能远离京城的是非。”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层层解开,露出一枚虎形兵符。

兵符是青铜铸就的,巴掌大小,虎首怒目圆睁,虎口大张露出獠牙,只是经年累月的摩挲让棱角都变得光滑。沈文秀接过兵符时,只觉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握着千斤重担。兵符上还残留着叔父掌心的温度,混杂着淡淡的汗味与铜锈气息。

“这是元嘉三十年我平定蛮夷时,先帝亲赐的调兵符。”沈庆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当年我率三千精兵直捣蛮寨,七战七捷,先帝握着这枚兵符说‘沈将军之勇,可比猛虎’。如今我把它给你,不是让你拥兵自重,是让你记住,沈家的兵,是用来保大宋百姓的,不是用来争权夺利的。”

沈文秀攥紧兵符,看着叔父佝偻的脊背,那脊背曾是他童年最坚实的依靠,如今却像秋风中的枯竹,仿佛随时会折断。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位八十岁的老人心里,装着的始终是“忠贞”二字。

“侄儿……遵命。”沈文秀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请叔父务必保重,侄儿在青州为您祈福。”

起身时,他看见叔父转身走向窗前,晨光勾勒出老人单薄的剪影,银丝般的白发在风中微微颤动。沈文秀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府门,泪水模糊了双眼,连身后管家“少爷慢走”的呼唤都没听见。府门外的石狮子在晨光里张着大口,像是要吞噬掉这最后的温情。

沈文秀离京的第三日,宣光殿的内侍李福全便捧着个描金漆盒,带着四名禁军来到了沈府。

这日正是沈庆之的八十寿辰,府里原本张灯结彩,廊下挂着亲朋好友送来的寿联,厨子们在厨房忙着炖寿桃羹,管家指挥着仆役们擦拭门庭。沈庆之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朝服,头戴进贤冠,正坐在正厅里看孙子们写寿字。

听见门房通报“宫里来人”,沈庆之的手微微一顿。按例,重臣寿辰宫中会赐宴,可往日都是上午派光禄寺的官员前来,从未有内侍带着禁军上门的道理。他放下手中的狼毫,对身后的沈文叔使了个眼色:“去看看。”

沈文叔刚走到月洞门,就见李福全带着人径直闯了进来。那内侍穿着一身石青色的锦袍,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厅内的摆设。四名禁军腰佩长刀,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把住了出入的要道。

“太尉大人,大喜啊。”李福全拖着长腔,从漆盒里取出一卷明黄的圣旨,说道:“陛下念您劳苦功高,特赐御酒一壶,祝您福寿安康。”

沈文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李公公!家父一生为国征战,从无二心!元嘉末年抵御北魏,孝建年间平定叛乱,哪次不是身先士卒?求您回禀陛下,收回成命啊!”

沈庆之缓缓起身,朝服上的盘领方心曲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文叔,退下。”

“爹!那是毒酒啊!”沈文叔抬头,泪水混着鼻涕淌了满脸。

“陛下的恩赐,岂能推辞?”沈庆之整理了一下朝服的褶皱,对着圣旨深深叩首:“老臣沈庆之,谢陛下隆恩。”

李福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想到这老头竟如此顺从。他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呈上酒壶,那是个羊脂白玉壶,壶身雕刻着缠枝莲纹,壶嘴是衔着宝珠的龙头,一看便知是宫中珍品。

“老臣有个不情之请。”沈庆之望着李福全:“能否让老臣再拜一拜先帝的画像?”

李福全愣了愣,随即笑道:“陛下有旨,满足太尉最后一个心愿。”

家人慌忙取来孝武帝的画像,那是幅工笔重彩画,画中的孝武帝穿着十二章纹的龙袍,面容威严,目光如炬,仿佛正俯视着众生。沈庆之望着画像,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老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淌下来:“先帝啊先帝,臣无能,没能看好您的江山。您在位时,虽有北伐失利之憾,却也让百姓安稳度日,可如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长叹,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光,悠悠消散在空旷的厅堂里。沈庆之举起那只羊脂白玉壶,壶身冰凉,却映出他苍老的面容,皱纹如沟壑纵横,鬓发似霜雪覆顶。他对着孝武帝的画像遥遥一敬,玉壶微微倾斜,澄澈的酒液在壶中轻轻晃动,映出画像上先帝威严的眉眼。

百感交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是元嘉末年随先帝征战的热血,是孝建年间平定叛乱的豪情,是受托孤时的郑重承诺,更是如今眼睁睁看着江山崩坏的无力……他闭了闭眼,睫毛上沾着的泪珠滚落,砸在壶身上,碎成细小的水花。

厅堂角落里,站着个面无表情的身影,正是他的另一个侄儿沈攸之。此人虽与沈庆之同出一族,却向来只认君命不认亲情,此刻见沈庆之捧着毒酒迟迟不动,眉头猛地一皱,以为叔父要抗旨不从。他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悄悄后退半步,伸手抄起旁边案上的锦被,那是家人为贺寿准备的新被,绣着松鹤延年的纹样,此刻却成了催命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