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帝之事行着于篇。若夫武王数殷纣之衅,不能挂其万一;霍光书昌邑之过,未足举其毫厘。假以中才之君,有一于此,足以霣社残宗,污宫潴庙,况总斯恶以萃一人之体乎!其得亡,亦为幸矣。
子业虽曰嫡长,少禀凶毒,不仁不孝,着自髫龀。
詈辱祖考,以为戏谑。行游莫止,淫纵无度。
诛剪无辜,籍略妇女。
手足靡厝。行秽禽兽,罪盈三千。——《宋书》
大明八年的盛夏,建康城像被扔进了烧红的铜炉,连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气。景宁陵的松柏在暑气里蔫头耷脑,新继位的刘子业跪在灵前,玄色冕服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可他脸上半分哀戚也无,反倒伸手拨弄起腰间系着的白玉双螭玦。玉珠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柏树上的寒鸦,黑黢黢的影子掠过灵柩前的长明灯,灯芯晃了晃,映得少年天子眼底一片漠然。
“陛下,含章殿来人了。”内侍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逝者:“太后娘娘...又不好了。”
刘子业嗤笑一声,起身时冕旒上的十二串玉珠撞得叮当作响,晃得人眼晕。“病了便请太医,朕又不是药神。”他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语气里满是不耐:“摆驾回宫,去宣光殿。”
内侍想劝,可看天子转身时决绝的背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谁曾料道,这位新帝刚刚登基,就把“孝道”二字碾得粉碎。
说起这位少年天子,便不得不提他的父亲——孝武帝刘骏。那位帝王行事放浪,淫乱无度,对亲长毫无敬畏之心,行事违背人伦纲常,其秽乱之行传闻,早已传遍四方,引得世人非议。但凡看中的宗室女子或是朝臣家眷,不论亲疏贵贱,总要设法纳入后宫。甚至将自己的几个堂妹也一并纳入后宫,列作妃嫔。他大兴土木,挥霍无度,又生性多疑,对朝臣动辄痛下杀手,轻则赐死,重则满门抄斩,早已让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如今刘骏病逝,太子刘子业继位,其行事之荒唐,竟比乃父更胜一筹。
含章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王太后躺在铺着白狐裘的锦榻上,枯瘦的手抓着锦被,指节泛白。三个月前她还能扶着宫女的手,在太极殿为儿子授玺,如今连说话都要歇三歇。贴身宫女捧着熬好的汤药进来,银匙碰到药碗沿,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来了吗?”太后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窝深陷的地方望着殿门,像在盼着什么。
宫女屈膝跪下,将药碗搁在榻边的小几上:“陛下……回宣光殿去了,说……说那边还有要事。”
“要事?”太后猛地拔高声音,又被自己的气呛得剧烈咳嗽,咳得胸口起伏,眼里迸出泪来:“他的要事,就是搂着宫娥喝酒取乐!”她突然扬手,扫翻了小几上的药碗,褐色药汁泼在鎏金烛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怀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他,原盼着他做个守礼的君主,谁知养出个白眼狼!”
宫女慌忙膝行过去,想捡地上的碎瓷片,却被太后一把攥住手腕。老妇人的手凉得像冰,指甲深深掐进宫女的皮肉里:“你去……去把那逆子给我叫来!告诉他,我这就死在他面前!”
宫女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道:“太后息怒,陛下或许是真的忙……”
“忙?”太后突然松开手,瘫回榻上,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纹,声音轻得像要断了:“他心里,早就没我这个娘了。”她忽然转向妆台,那里摆着支鎏金点翠的银簪,是当年孝武帝送她的定情物。太后挣扎着要起身,宫女连忙上前搀扶,却见她抓起银簪,尖刃直抵心口。
“我倒要剖开这肚子看看,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畜生!”太后的声音凄厉,震得殿角的铜鹤香炉都嗡嗡作响。宫女吓得扑上去夺簪,发髻上的珍珠步摇摔在地上,滚到熏炉旁发出清脆的响。檀香混着药味漫在空气里,太后看着铜镜里自己枯槁的脸,突然泄了气,银簪“当啷”掉在地上。
“罢了……罢了……”她摆摆手,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他连亲娘的死活都不管,我死了,倒干净。”
含章殿的呜咽还没散,宣光殿的笑语已飘出了宫墙。刘子业斜倚在铺着虎皮的软榻上,看宫人用玛瑙勺舀着冰镇的荔枝浆,琥珀色的浆汁顺着勺沿往下滴,落在青玉盘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陛下,乐府新排了《玉树后庭花》,要不要传舞姬来?”贴身内侍捧着镶金的酒壶,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刘子业没应声,指尖敲着榻边的小几,忽然道:“去公主府,传山阴公主来。”
内侍愣了愣,随即躬身应诺。谁都知道山阴公主刘楚玉已嫁与何戢,可陛下登基后,三天两头召公主入宫,宫人们早见怪不怪,只是私下里窃窃私语,说这姐弟俩的亲近,未免太过逾矩。
不多时,殿外传来环佩叮当。山阴公主穿着石榴红的罗裙,裙摆绣着缠枝牡丹,走动时像一团流动的火焰。她踩着白玉阶进来,鬓边斜插着支金步摇,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映得那张芙蓉面越发娇媚。
“陛下召我来,可是有什么好东西?”她盈盈拜倒,声音软得像浸了蜜,抬眼时,那双水汪汪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刘子业,毫不避讳。
刘子业起身扶起她,手指有意无意擦过她的露出的肌肤。“姐姐来了,才有好东西。”他挥退左右宫人,殿内只剩下姐弟二人,笑着说:“这殿里闷得慌,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公主眼波流转,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衣袖:“全听陛下的。”
两人并肩走在朱红回廊下,廊外的凤凰木开得正盛,殷红的花瓣簌簌落下,沾在公主的发髻上。刘子业伸手替她摘下,指尖触到她鬓角时,对方非但没躲,反倒微微仰头,眼尾那颗朱砂痣像团跳动的火苗。
“听说何驸马最近常去曲江池,和那些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刘子业慢悠悠地开口,目光却锁着她的侧脸,看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
公主拨弄着手钏,语气漫不经心:“男人家的事,我懒得管。”她忽然凑近一步,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带着身上的兰花香:“倒是陛下,登基后就忘了姐姐,莫不是有了新欢?”
刘子业低笑出声,伸手揽住她的腰。罗裙下的腰肢细软,像初春的柳枝。他知道这不合礼法,可看她眼底那团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放纵,心里那点隐秘的念头就疯长起来。
“姐姐想要什么,朕不能给?”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的呢喃:“这宫里的珍宝,这天下的城池,只要你开口……”
公主的指尖轻轻按在他的唇上,笑得眼尾弯成了月牙:“皇弟这话,可得算数。”
廊外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只有风穿过梧桐叶的沙沙声,裹着殿里飘来的酒香,在燥热的午后晕开一片模糊的暖。廊柱后,一个洒扫的小宫女吓得捂住了嘴,手里的竹扫帚“哐当”掉在地上。
刘子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竹扫帚落地的脆响像根冰锥,刺破了廊下暧昧的暖雾。刘子业猛地转头,目光如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射向廊柱后——那小宫女早已吓得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捂住嘴,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发髻散乱,钗环歪在一边。
“拖下去。”少年天子的声音冷得像宣光殿的冰簟,每个字都带着霜。
两名侍卫从阴影里快步走出,铁钳似的手架起宫女。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双腿在青砖上划出两道凌乱的痕,却连半个字都喊不出来。山阴公主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仿佛只是看到只碍眼的蝼蚁,指尖捻着刚摘下的凤凰花瓣,漫不经心地说:“皇弟何必动气,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