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侍奉先帝三十余年,亲眼见先帝抱着太子时的欣慰。”史丹说着,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砖上。“若陛下执意废储,臣愿以死明志,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执着,一声,又一声。元帝终于缓缓睁开眼,望着老臣斑白的鬓发,想起父亲宣帝抱着刘骜时的笑容,想起刘骜幼时在御案旁抓握竹简的模样,终究长叹一声:“罢了,随他去吧。”
这声叹息,让史丹瞬间老泪纵横。他知道,太子的储位,保住了。
竟宁元年五月,未央宫的丧钟再次响起。元帝崩于内殿,在位十六年。六月,二十岁的刘骜身着衮龙冕服,登上太极殿的龙椅,接受百官朝拜,是为汉成帝。
登基大典上,钟鼓齐鸣,山呼万岁。新帝垂眸望着阶下黑压压的人群,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人察觉,他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不耐,此刻他心中念着的,已不是案头的奏章,不是祖父的期许,而是后宫深处那尚未开启的、流光溢彩的声色迷梦。
这位曾被寄予厚望的“守礼太子”,终将在帝王的权欲与私欲中,一步步走向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成帝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令,便让朝臣们暗暗心惊:“传朕旨意,命少府增选天下佳丽,充实后宫;另,拨款修缮上林苑,再建霄游宫、飞行殿、云雷宫三所行宫,以备游幸。”
御史大夫薛广德当即出列劝谏:“陛下,先帝刚逝,国库尚虚,边境亦需军饷,此时大兴土木、广征美女,恐非明君所为啊。”
成帝抬眼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薛大夫多虑了。朕登基伊始,也需与民同乐。些许花费,国库还担得起。”说罢,便挥手示意退朝,根本不给群臣再谏的机会。
很快,各地甄选的美女便陆续送入长安。她们有的来自官宦之家,通诗书、善歌舞;有的出身民间,带着山野的灵秀之气。成帝每日退朝后,便在后宫流连忘返,今日临幸这位的“惊鸿舞”,明日品鉴那位的“梅花赋”,日子过得奢靡而闲散。
此时的后宫,最受宠的仍是太子妃时期便陪伴在侧的许氏。
许氏出身名门,乃是车骑将军平恩侯许嘉之女。她与成帝成婚时,两人都才十五岁。许氏不仅容貌秀丽,更通经史、善书法,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娟秀雅致。成帝还记得,当年在东宫,两人常一同坐在窗前,他读《楚辞》,她练字,偶尔抬头相视一笑,便能懂彼此未说出口的心意。
那时的许氏,是他眼中唯一的光。成帝登基后,立刻册封她为皇后,赐居长定宫。头几年,他几乎夜夜宿在长定宫,对六宫妃嫔难得一瞥。许皇后也争气,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时常在成帝倦怠时,为他诵读诗词解闷,两人的恩爱,一度被传为宫廷佳话。
可岁月不饶人,许后已年近三十。昔日如桃花般娇嫩的容颜,渐渐染上了风霜;乌黑的云鬓间,也悄悄添了几缕银丝。成帝望着镜中自己依旧英挺的面容,再看看许后眼角的细纹,心中竟生出几分厌弃。
“陛下许久没来长定宫了。”一日,许后在廊下修剪花枝,见成帝带着内侍从宫前走过,忙放下剪刀迎上去,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成帝停下脚步,目光掠过她的发间,淡淡道:“近日政务繁忙,改日再来看你。”说罢,便径直走向了新晋入宫的班婕妤住处,留下许后站在原地,手中的花枝悄然滑落。
班婕妤是越骑校尉班况之女,生得明眸皓齿,更难得的是聪慧通透。她不像其他妃嫔那样一味争宠,反而时常在成帝玩乐时,轻声提醒几句礼法。
一次成帝出游,乘銮驾行至渭水之畔,见两岸风光正好,便笑着对身旁的班婕妤说:“爱妃与朕同乘一辇吧,也好共赏这美景。”
班婕妤却轻轻摇头,敛衽行礼:“臣妾不敢。臣妾曾看古时图画,圣明的君主出游,身边都伴着贤臣谋士,从未见有妇女同辇的。若臣妾与陛下同乘,岂不是让陛下落得‘耽于女色’的名声?”
成帝听后一怔,随即连连称善:“爱妃说得是,是朕考虑不周了。”
这事很快传到王太后耳中。太后正在长信宫抄写佛经,闻言放下笔,对身旁的侍女说:“这班婕妤,倒是个明事理的。古有樊姬劝谏楚庄王勿要沉迷畋猎,今有班婕妤能劝诫皇帝,难得,难得啊。”
班婕妤得宠的日子里,成帝确实收敛了几分荒唐。他会陪她在书房读诗,听她讲解《女诫》中的道理,甚至偶尔会在朝堂上引用几句班婕妤说过的话,让大臣们暗暗称奇。
可惜好景不长。班婕妤曾诞下一子,眉眼酷似成帝,本以为能母凭子贵,可那孩子未满周岁便染上天花,夭折了。丧子之痛让班婕妤日渐憔悴,成帝虽有怜惜,却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兴致。
恰在此时,班婕妤身边的侍女平儿,渐渐走进了成帝的视线。
平儿正是豆蔻年华,生得身姿绰约,一双眼睛像含着秋水,顾盼间带着几分羞怯的风情。一次成帝驾临班婕妤宫中,见平儿奉茶时手指纤细,肌肤莹白,便多看了两眼。
班婕妤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当晚,她便对平儿说:“你自幼跟着我,也算有情分。如今陛下看中你,是你的福气,往后好生侍奉陛下吧。”
不久后,平儿便被封为婕妤,还被成帝赐姓卫,成了卫婕妤。她性子柔顺,又带着少女的娇憨,很快便得了几分恩宠。
除了班、卫两位婕妤,宫中还有一位张美人,也颇得成帝青睐。张美人出身江南,会唱吴侬软语的小调,成帝听着那婉转的歌声,常说“如闻仙乐”。
可即便后宫佳丽三千,成帝心中却总有一丝空落。他遍临诸妃,却始终没能再得一子半女。太医诊脉后只说“陛下龙体康健,或时机未到”,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后宫的女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却始终没人能传来喜讯。
“难道朕真的命中无子?”成帝常在深夜独酌,望着空荡荡的宫殿,心中生出莫名的烦躁。日复一日的后宫流连,渐渐让他感到倦怠。那些千篇一律的谄媚与逢迎,那些刻意练习的歌舞与诗词,都像蒙着一层纱,看不真切,也品不出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