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很小,只有碗口大,悄无声息地流淌出清澈见底的泉水,与周围粘稠的、色彩浓艳的糖浆河流形成了鲜明对比。更令他惊喜的是,这眼清泉的源头附近,湿润的“土壤”(实际上是一种淡褐色的、颗粒状的糖晶)中,生长着几株低矮的、其貌不扬的植物。植株不大,叶片是难得的、在甜腻王国中显得异常清新的翠绿色,形态如同兰草,叶脉清晰。其间,开着十几朵细小的、洁白如雪的花朵,花瓣单薄,近乎透明。正是这些小花,散发出的那种极其淡雅、幽远、若有若无的甜香,如同雪后初霁的空谷中,幽兰独自绽放的冷香,在这片被甜腻统治的领域里,宛如一股凛冽的清流,瞬间穿透了重重甜腻的包围,洗涤了林小风几乎被糖分麻痹的嗅觉和心神。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周围的奶酪菌,轻轻摘下一朵最小、最完整的小白花,用清泉略微冲洗,然后放入口中,合上眼细细品味。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纯净、带着一丝冰雪般凉意的甜味,如同初春悄然融化的第一滴雪水,悄然在舌尖绽放,然后迅速扩散。这甜味很淡,很轻,却极具穿透力和生命力,它不粘不腻,如同一位高洁的隐士,翩然而至,又飘然而去,只留下满口的清爽与喉间一缕久久不散的甘冽。瞬间,之前因吸入过多甜腻空气而带来的沉闷感和隐约的恶心感,被这股清甜一扫而空,整个人都为之精神一振,灵台一片澄明!
“找到了!”林小风眼中闪过难以抑制的喜色。这就是他苦苦寻觅的,被这片极致甜腻所掩盖了的、“不腻之甜”的本源!是这片陷阱中唯一的生路。
他小心翼翼地采集了大约二十朵这种小白花和十几片最鲜嫩的翠绿叶片,又用自带的一个干净竹筒,从那眼清泉的活水处取了满满一筒清澈的泉水。
这一次,他的烹饪过程比在苦谷中更加简洁,近乎于道法自然。他不需要复杂的熬炼、炒制,最重要的,是最大限度地保留和激发这份天然去雕饰的清甜本味。
他找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作为操作台,将小白花和嫩叶用少许泉水轻轻漂洗,去除可能沾染的微尘,然后放入一个宽口的、素净的陶碗中。他没有选择加热煮沸,而是将竹筒中的清泉,倒在另一个碗中稍稍静置,待其温度降至约七十度左右(以厨心感知,温热而不烫手),才缓缓注入放置了花叶的陶碗。
高温会破坏那 delicate 的香气和纯净的甜味,唯有恰到好处的温度,才能诱使其优雅地释放。
清澈微温的泉水注入碗中,洁白的花朵和翠绿的叶片在水中缓缓舒展、旋转,如同水中悄然绽放的雪莲与浮萍。那股幽远而纯净的甜香,随着氤氲而起的热气袅袅扩散,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清晰,如同暗夜中的一缕微光,在这片甜腻得令人窒息的领域中,顽强地开辟出一方清新的、呼吸自如的小天地。
林小风没有再做任何搅拌或添加,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让时间和水温自然地完成这一切,让这碗“花茶”达到滋味融合的最佳状态。
日落时分将至,蜜糖般的夕阳将整个甜之领域染上一层更加浓艳、却也更显迟暮的色调。
酸婆婆的身影准时地、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那巨大的棒棒糖拱门之外,与这片甜腻的背景格格不入。
幸存者们(人数又少了两人,显然又有两人未能抵挡诱惑或找错方向,迷失在这甜蜜陷阱中,此刻只剩下七人)带着各自的作品,聚集到酸婆婆面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身定力的后怕。有人用各种颜色的糖果、糖浆堆砌了一座华丽无比、闪闪发光的“城堡”,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有人用不同浓度的巧克力精心雕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瑞兽塑像,技艺精湛,但依旧浓腻厚重,看久了便觉心头沉闷;那位科学狂人则端着一杯完全无色、无味、澄清无比的液体,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宣称这是提取并纯化了的“终极代糖溶液”,绝对满足“不腻”的物理要求。
酸婆婆面无表情地一一品尝或观察。她用指尖沾了一点糖果城堡的糖浆,放入口中,立刻露出鄙夷之色:“甜得发腻,粘牙糊口,俗不可耐!只有贪餮之欲,毫无灵性!”她只看了一眼那巧克力雕塑,便冷哼道:“徒具其形,空洞无物,只有死甜!你的心,已被这甜腻之物堵塞了吗?”她接过科学狂人的“代糖溶液”,甚至没有品尝,只是嗅了一下,便将其泼在地上,那液体接触到糖晶地面,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毫无生命气息,只有死寂的甜味,不过是化学符号的堆砌,毫无灵魂的产物!你的路,走歪了!”
她毫不留情地批判着,将那些作品贬得一文不值,言语如刀,切割着失败者的信心。
轮到林小风。他稳步上前,端上那碗清澈见底、近乎无色,只在碗底沉着几朵悠然舒展的白色小花和几点翠绿、散发着若有若无清香的茶汤。在这片浓墨重彩的甜腻世界中,这碗茶汤朴素得近乎寒酸。
“此为何物?”酸婆婆看着那碗过于“简单”的饮品,昏黄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眉头微蹙。
林小风神态平静,目光清澈,朗声道:“此碗茶汤,名为‘清心雪兰露’。取此间唯一至清至纯之泉水为基,采撷被甜蜜掩盖、却坚守本真的‘雪兰’花叶,以不破坏其灵性之法,微温冲泡。其甜在淡,淡而有味;其香在幽,幽而远播。饮之如沐山间清风,涤荡口舌甜腻,唯留一缕纯净甘冽于喉间心田,回味悠长。晚辈以为,此乃‘不腻之甜’。”
酸婆婆将信将疑地端起陶碗,先是凑近鼻端,轻轻一嗅。那清幽冷冽的香气,如同冰线般钻入鼻腔,让她被甜腻空气折磨得有些麻木的嗅觉为之一振,紧蹙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稍稍舒展。她不再犹豫,轻轻啜饮一小口。
微温的泉水带着恰到好处的清冽感滑入口中,首先感受到的是水本身的甘活。紧接着,那小白花蕴含的清甜,极其含蓄、优雅地释放出来,不张扬,不霸道,没有丝毫侵略性,却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悄然浸润、唤醒每一个被甜腻麻痹的味蕾。它不像其他甜味那样停留在表面,而是轻盈地穿透下去,洗涤着感官。咽下之后,口中没有丝毫粘腻残留,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爽、通透之感,连呼吸都变得格外顺畅,仿佛心胸间的甜腻滞碍都被一扫而空。
与之前那些甜到发苦、腻到心烦、或空洞无物的作品相比,这一碗看似朴素的“清心雪兰露”,简直就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甜腻沙漠中,突然涌现的一眼甘泉!
酸婆婆闭上了眼睛,布满皱纹的面容上,肌肉微微放松,她细细地、反复地感受着那缕萦绕在舌尖与喉头、久久不散的清甜余韵。那是一种生机盎然的、令人清醒的甜。半晌,她缓缓睁开眼,昏黄的目光落在林小风年轻却沉静的脸上,微微颔首。
“于至甜至腻之境,能不为表象所惑,寻得至清至纯之味……以清克腻,以淡显真。不错,小子,你对‘甜’之本质,又悟了一层。”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其中蕴含的那一丝极其细微的赞叹,却让在场的其他幸存者心中一震,“过关。”
林小风心中暗舒一口气,面色不变,恭敬地躬身一礼,退到一旁。
随后,那位盲人老者也端着一碗散发着类似植物清香的、色泽青碧的汁液上前。酸婆婆品尝后,同样点了点头:“以盲辨真,心见本源。过关。”老者的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
科学狂人看着林小风那碗简单的花茶,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杯被斥为“毫无灵魂”的“终极代糖溶液”,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刻的挫败和茫然的神色。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语:“心?本源?难道……难道能量守恒、分子结构……不是一切的味道之源?我……我一直追求的,竟然是错误的方向?”他的世界观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第二试,“甜”之陷阱,以其温柔而残酷的方式,再次淘汰了两人。最终能从这片甜蜜领域走出的,只剩下五人——林小风、盲人老者、科学狂人(虽然过关,但信念动摇),以及另外两名凭借各自方法勉强合格的参与者。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五彩斑斓、光怪陆离的糖晶地面上,扭曲变形,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幸存的五人,彼此间没有交流,但脸上都带着比离开苦谷时更深的明悟、警惕,以及一丝疲惫。五味试炼,方才经历其二,一味比一味凶险,一味比一味更深刻地拷问着他们的内心与对“味”之道的理解。
酸婆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前方雨林深处,似乎又传来了不同寻常的气息,等待着这五位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