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欢呼犹在耳畔,内战的枪声已猝然炸响。
渝州,军委会大楼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肖玉卿坐在点验组办公室,面前摊着刚刚收到的紧急战报——山西上党地区,国军阎锡山部与八路军爆发激烈冲突,枪炮声取代了欢庆的锣鼓,正式拉开了战后争夺的序幕。
“果然……一刻也等不及了。”肖玉卿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早已预料的冰冷。他指尖划过地图上上党地区,那里被用红蓝铅笔尖锐地标记出来。“命令是我们‘勿稍松懈’,他们倒是执行得彻底。”
苏景行肃立一旁,脸色严峻:“组长,阎锡山部动用的是接受日械装备的精锐,火力很猛。八路军那边,恐怕……”
“恐怕什么?”肖玉卿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八年敌后抗战都挺过来了,还怕他阎老西的这几条破枪?”他话虽如此,但紧蹙的眉头泄露了内心的担忧。他担心的并非八路军的意志,而是装备上的差距,尤其是在重火力和攻坚能力上。这让他立刻想到了北方兵工厂,想到了那个正在为弥补这种差距而呕心沥血的人。
“以点验组名义,立刻起草一份报告。”肖玉卿站起身,语速快而清晰,“标题就写——《关于核查各部受降权限及收缴敌械分配之紧急建议》。内容要强调,所有抗日武装皆有受降之权利与义务,任何限制皆为不公,且易滋生混乱,不利战后秩序恢复。重点列举阎锡山部率先攻击抗战友军之行为,质疑其是否合乎军令部‘积极推进’之本意。”
他要利用这份报告,在舆论和法理上抢占高地,哪怕明知这报告可能石沉大海,也要发出声音,留下记录。
“是!”苏景行迅速记录。
“另外,”肖玉卿顿了顿,声音压低,“通过‘青筠’,急电‘家里’。通报上党冲突详情,并附上我的判断:此乃对方全面内战的试探与前奏,绝非孤例。请‘家里’务必做好全面应对准备,尤其注意巩固新接收之区域,提防对方利用优势装备进行突击。”
“明白!”
苏景行领命而去。肖玉卿独自走到窗前,山下陪都依旧灯火阑珊,却再也映不亮他眼底的深沉。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怀表坚硬的轮廓硌在掌心。云净,你那边……压力更大了吧?你亲手改进的武器,能否抵挡住这汹涌而来的逆流?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牵挂,几乎在同一时间,延安兵工厂的窑洞里,气氛同样紧张到了极点。
上党冲突的消息和中央“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指示同时抵达。罗云净看着电报上简练却沉重的文字,仿佛能听到远方传来的炮火轰鸣。
“云卿同志!总部命令,所有兵工厂开足马力,全力生产!尤其是攻坚武器和弹药!”兵工厂领导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前线的同志,在用血肉之躯对抗敌人的美械装备!”
罗云净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召集所有技术骨干和车间负责人。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因连日劳累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四三式’火箭筒生产线,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简化版‘飞雷’的制作方法,立刻整理成册,下发到各分区民兵队伍,就地取材,广泛制造!”
他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时间休息。所有的技术储备,所有的改进成果,都必须立刻转化为前线战士手中的战斗力。
车间里,炉火昼夜不熄,锻打声、车床声比以往更加密集、急促。工人们眼睛熬红了,手上磨出了血泡,却没有一个人抱怨,更没有一个人退缩。他们都知道,自己手中诞生的不仅仅是钢铁,更是战友的生命,是根据地的希望。
罗云净穿梭在各个车间和试验场之间,解决技术难题,调整生产工艺。阿旺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几乎是以意志力强撑着透支的身体,心急如焚,却只能将更多加了盐和油星的饭菜,默默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云卿,你必须睡一会儿!”在一次连续工作三十六个小时后,阿旺强行将他拉离绘图板。
“再等等,就快好了……”罗云净眼神有些涣散,喃喃道,“这个击发机构……稳定性还差一点……”
“差一点也不行!你现在倒下了,就永远差这一点!”阿旺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带着哽咽。
罗云净怔了一下,看着阿旺通红的眼眶,终于颓然坐下,接过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机械地吞咽着。他的思绪却早已飞到了前线,飞到了那个正在与美械敌军浴血奋战的战场上。玉卿在南方,是否也正面临着这样的压力?他提供的那些关键原料和技术资料,是否真的能帮到自己?
就在这时,小虎兴奋地冲了进来,手里举着一枚刚刚加工好的火箭弹弹头:“云卿同志!成了!按照您改的新热处理工艺,这批弹头的破甲能力测试,又提高了半成!”
半成!在现有极其有限的材料和技术条件下,这微小的进步,可能需要付出数十次失败和无数个不眠之夜。但在战场上,这半成的提升,或许就能多摧毁一辆敌人的装甲车,多挽救几名战士的生命。
罗云净猛地站起身,因疲惫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立刻投入这批料!通知各车间,按新工艺执行!”
希望,正是在这一点一滴的艰难推进中,顽强地生长。
南北两地,两个身影,在不同的战场上,为了同一个目标,与时间进行着殊死的赛跑。
肖玉卿在渝州的斗争更加险恶。上党战役的失利(对国民党而言)让主战派恼羞成怒,他们将怒火部分转移到了“不合时宜”发出质疑的点验组身上。
这天,肖玉卿被何应钦亲自召见。
何应钦的办公室气氛压抑,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色不豫地看着肖玉卿:“玉卿,你最近的一些报告,措辞是否过于激烈了?如今局势微妙,当以党国团结为重,有些事,不宜过度解读。”
肖玉卿站得笔直,神情平静无波:“部长明鉴,点验组职责所在,便是核查虚实,禀报实情。限制友军受降,乃至发生摩擦,确有不公不妥之处,职部据实呈报,乃分内之事。若因此引发某些误解,非职部所愿,但亦无愧于心。”
他语气不卑不亢,将一切都归结于“职责”和“实情”,让何应钦一时语塞。
“哼,好一个无愧于心!”何应钦冷哼一声,“如今匪患猖獗,破坏统一,凡我革命军人,皆应同仇敌忾!你那份报告,暂且压下。你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局!”
从何应钦办公室出来,肖玉卿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点验组这层面纱,所能提供的保护正在迅速变薄。
回到办公室,周明远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组长,我们安排在侍从室的内线传来消息,军统方面正在秘密收集您近年来的所有行程、接触人员以及点验报告副本,似乎……是想从中找出破绽。”
肖玉卿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让他们查。所有明面上的账目、公文,皆经得起检验。至于暗处的……他们若有本事查到‘丙组’和‘商行’,也算他们的能耐。”他顿了顿,吩咐道,“通知赵大勇,丙组近期停止一切非必要活动,进入深度潜伏。‘商行’那边的联络,启用备用方案,频率降至最低。”
“是!”
山雨欲来风满楼。肖玉卿能感觉到,那张针对他的网,正在悄然收紧。但他不能退缩,至少在北方那个更需要时间和物资的人得到足够保障之前,他必须在这里顶住。
十月十日,《国共双方会谈纪要》(即《双十协定》)在重庆签订,和平建国的曙光似乎闪现了一瞬。协定墨迹未干,**的进攻命令却已密达各战区。
肖玉卿在第一时间通过“磐石”拿到了这份密令的抄件。他看着上面清晰列出的进攻目标和时间表,心沉到了谷底。和平,从来只是某些人用来麻痹对手的幌子。
他立刻将情报发出,同时,也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决定。
“景行,准备一下,我要亲自去见‘青筠’。”肖玉卿对苏景行道。
苏景行大吃一惊:“组长!太危险了!现在军统盯得这么紧……”
“正因为盯得紧,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肖玉卿语气决然,“‘家里’需要知道最准确的局势判断,未来的联络可能会更加困难,必须确定最终的应急方案。况且……”他目光投向北方,未尽之语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需要为那个人,铺好最后一段路,哪怕自己因此而暴露。
深夜,渝州南岸一处隐秘的安全屋。
肖玉卿与代号“青筠”的南方局负责人老方再次会面。没有寒暄,肖玉卿直接递上了那份**的进攻密令抄件以及自己对此的详细分析。
老方看完,脸色凝重如水:“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糟糕。他们这是铁了心要打。”
“是。”肖玉卿点头,“和谈已彻底破裂。我在渝州的活动空间正在急剧缩小,军统的调查越来越近。‘商行’的渠道,必须做好随时切断的准备。我已将最后一批关键物资清单和运输路线交给林慕婉,她会设法在通道被彻底封死前送出去。”
老方看着他苍白而坚毅的面容,心中感慨,沉声道:“‘家里’指示,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若事不可为,立即启动撤离程序。你在敌营十五年,功勋卓着,组织上不希望你再有任何闪失。”
肖玉卿微微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淡而又淡的弧度:“还不到时候。我这位置,还能再为北边争取一些时间。至少……要等到这批物资安全送达。”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家里’……可有‘云卿’同志的近况?”
老方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他很好。他主持改进的火箭筒和‘飞雷’,在上党战役和后续战斗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前线评价很高。他本人……只是工作太过拼命,身体有些透支。”
听到“身体透支”四个字,肖玉卿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疼痛细密而尖锐。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低声道:“……那就好。”
他知道,他和他,都在各自的战场上,燃烧着最后的光和热。
会谈结束,肖玉卿悄然离开安全屋,身影融入渝州沉沉的夜色中,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继续游走在悬崖边缘。
而在延安,罗云净终于收到了经由秘密渠道辗转送达的、肖玉卿冒死安排的最后一批特殊钢材和化工原料。随物资而来的,还有一封用商业隐语写就的短笺,只有八个字:
“货已至,各自珍重。”
罗云净握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冰凉。他读懂了这八个字背后全部的凶险与决绝。玉卿的处境,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