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的绿皮卡车卷着黄烟屁滚尿流地蹽了,留下靠山屯一地的鸡毛蒜皮和心慌意乱。
郑国栋那句“范围扩大”跟长了腿似的,在打谷场上溜达一圈,就钻进了每个村民的耳朵眼儿里,再顺着脊梁骨往下爬,激得人后脖颈子直冒凉气。几个公社都闹妖精?那玩意儿还带串门的?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赵会计这会儿可抖起来了。郑主任亲口点的将,让他组织民兵封锁后山!这权力,比他那把锃亮的铁算盘珠子还压手!他腆着肚子,绿豆眼放光,活像刚下了蛋的老母鸡,趾高气扬地吆喝那几个平时跟他屁股后头混吃混喝的“民兵”:
“二狗!三驴子!眼珠子别往娘们儿堆里扎!赶紧的!去仓库把去年伐的那堆胳膊粗的杉木杆子扛出来!沿着沟壑往林子边儿上,给我插严实喽!拉上铁丝网!没有老子……咳,没有公社的命令,一只耗子也别想溜进去!”
他特意拔高了调门,眼风还斜着往陈铁根和秦秀莲这边扫,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看见没?这靠山屯,往后谁说了算?
陈铁根耷拉着眼皮,正专心致志地抠指甲缝里的泥巴,仿佛那泥巴里能抠出金粒子。秦秀莲则挎紧了篮子,里面那几株油绿得发亮的“猪不吃”草硬邦邦地硌着她的胳膊。她没看赵会计,目光担忧地落在陈铁根那一身狼狈上,小声问:“铁根哥,你……你真没事吧?那蛇……”
“嗐!能有啥事?”陈铁根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顺手把脸上最后一块干泥巴嘎巴抠下来弹飞,“就是吓够呛,滚了一身泥,权当给生产队沤肥了!雷同志那才是真神勇,一刀下去,长虫就嗝屁了!” 他声音不小,故意让旁边竖着耳朵的村民都听见。
这话半真半假。雷刚确实神勇,但他陈铁根那几下“狗啃泥”,可是实打实的“技术活”。他眼角余光瞥见雷刚临走时看他的那一眼,跟刀子似的,心里门儿清:这当过兵的莽夫,起疑心了。不过眼下,赵扒皮才是头号麻烦。
“秀莲妹子,”陈铁根凑近秦秀莲,压低声音,带着点“后怕”的哆嗦,“你那篮子底下……藏的是‘猪不吃’吧?王癞子那脚脖子,是不是更邪乎了?”
秦秀莲用力点头,眼圈又有点红:“嗯!肿得跟发面馍似的,那墨绿色都往小腿上爬了!我爹配的药,压不住!铁根哥,这草……真能行?”
“死马当活马医呗!”陈铁根咂咂嘴,眼神瞟向正指挥得唾沫横飞的赵会计,“不过,这玩意儿现在可是‘战略物资’了,郑主任都惦记着呢。你回去弄,手脚麻利点,别让某些鼻子比狗还灵的玩意儿闻到味儿。” 他意有所指。
秦秀莲心领神会,用力“嗯”了一声:“我晓得!这就回去弄!” 她挎紧篮子,低着头,快步朝卫生所方向走去,像只受惊的小鹿。
陈铁根看着她的背影,又瞅了瞅趾高气扬的赵会计,再望望后山那片被民兵稀稀拉拉开始“封锁”的林子,嘴角勾起一丝懒洋洋的弧度。他扛起那把沾着蛇血泥污的破柴刀,晃晃悠悠,也朝着自己那间四面漏风的破泥坯房走去,嘴里还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调:“我本是卧龙岗散淡滴人呐……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夜,黑得跟泼了墨似的。**
靠山屯穷,点灯费油,天一擦黑,整个村子就跟被捂进了黑布袋,只剩下零星几点昏黄的煤油灯光,在风里哆哆嗦嗦,活像坟地里的鬼火。
陈铁根那破屋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他盘腿坐在冰凉的土炕上,身下只垫了层破草席。黑暗中,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掉进煤堆里的寒星。手里,正摩挲着那把破柴刀。
刀身上沾的怪蛇污血早已干涸发黑,结成了硬痂。他用手指甲,一点点,极其小心地刮着那些血痂。每刮掉一小片,在绝对黑暗的视觉下,那锈迹斑斑的刀身被刮过的地方,竟会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幽暗的乌光!那光极其微弱,转瞬即逝,如同幻觉。但刀身传来的触感,却隐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活性”和“渴望”,像沉睡的凶兽被血腥味惊醒,打了个带着起床气的哈欠。
“老伙计……饿了吧?”陈铁根对着黑暗,无声地咧了咧嘴。这把从他“醒”过来就握在手里的破柴刀,绝非凡铁。只是这具身体原主浑浑噩噩,加上此界灵气稀薄混乱,让它也跟着“生锈”了。那怪蛇污血里蕴含的混乱妖力和一丝微弱的深渊气息,虽然驳杂恶臭,却像是一剂猛药,把这“老伙计”从沉眠中稍稍刺激醒了那么一丝丝。
就在他全神贯注“刮痧”的时候。
笃!笃!笃!
寂静的深夜里,突然传来三声清晰的敲击声!不是敲门,更像是……用硬物敲击窗棂!
陈铁根动作瞬间停滞,如同凝固的雕像。耳朵微微翕动,全身的感官在黑暗中提升到极致。
不是风。不是老鼠。这敲击声,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和……压抑的紧张感。
笃!笃!笃!
又是三声!比刚才急促了些!
陈铁根无声地滑下土炕,赤着脚,像一片没有重量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破窗户纸早就千疮百孔,他眯起一只眼,凑近一个稍大的破洞,朝外望去。
借着惨淡的月光,他看到窗外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个子不高,身形有些佝偻,头上似乎包着块布巾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惊惶光芒的眼睛。
那人影手里好像还攥着个什么东西,正紧张地四处张望。
陈铁根没吭声,手指在窗棂内侧某个不起眼的腐朽木茬上,用特定的节奏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外面的人影听到回应,明显松了口气。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从那破窗户洞里塞了进来,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头也不回地缩进更深的黑暗里,转眼就没了踪影。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道鬼影。
陈铁根没去追,也没点灯。他俯身,在冰冷的泥地上摸索了一下,捡起了那人塞进来的东西。
入手冰凉,带着点湿滑的泥土腥气。借着破窗洞透进来的那点可怜的月光,他看清了。
那是一小团用新鲜荷叶紧紧包裹的东西。荷叶边缘还沾着泥水。
他捏了捏,里面硬邦邦的,像是什么植物的块茎,但形状……有些怪异。
陈铁根眉头微挑。这深更半夜,玩什么聊斋?他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剥开那沾着夜露的荷叶。
荷叶剥开一半,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土腥、植物清香和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头皮发麻的混乱气息,扑面而来!
月光下,露出了那东西的真容。
那根本不是块茎!
赫然是半颗狰狞的蛇头!
正是白天被雷刚干掉的那条深渊怪蛇的头颅!从眼睛下方被齐齐斩断,断裂处还残留着黑绿色的污血和筋肉组织!那三角形的蛇头在月光下泛着死寂的灰绿色,两只猩红的眼睛早已黯淡无光,却依旧死死地“瞪”着,空洞而怨毒!最诡异的是,蛇头断裂的腔子里,并没有脑浆,而是塞满了一种颜色暗红、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散发着微弱腥甜和混乱气息的……肉质菌菇!
这玩意儿,邪门他妈给邪门开门——邪门到家了!
陈铁根捏着这半颗冰凉的蛇头,看着腔子里那妖异的红菇,非但没害怕,嘴角反而慢慢咧开一个无声的、带着荒诞趣味的笑容。
“呵……有点意思。” 他低声自语,手指在那冰冷的蛇鳞上划过,“头都让人剁了,腔子里还能长出‘血太岁’?这‘深渊’的玩意儿,路子是真他娘的野啊……”
他掂量着这半颗死不瞑目的蛇头,又看看手里那把在黑暗中似乎更幽暗了几分的破柴刀,眼神玩味。
“赵扒皮刚封了山,后脚就有人给老子送‘土特产’?这是怕我晚上饿着,给加个荤菜?” 他嗤笑一声,眼神却冷了下来,“还是说……有人想借这玩意儿,探探老子这‘泥腿子’的底?”
捏着那半颗冰凉梆硬、腔子里还塞着妖异红菇的蛇头,陈铁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破屋里站了半晌。屋外死寂,连狗都懒得叫唤,只有耗子在房梁上啃木头的窸窣声,跟给这死静配乐似的。
“啧,荤菜是有了,可没锅没灶的,总不能生啃吧?” 陈铁根掂量着蛇头,那滑腻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带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劲儿。他眼神在黑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墙角那个半人高的、肚大腰圆的粗陶酸菜缸上。
这缸可有年头了,是他这破落户祖传的“家当”之一。里面常年腌着些萝卜缨子、芥菜疙瘩,盐水混着菜帮子发酵的酸馊味儿,顶风都能臭出去二里地。平日里,耗子都不乐意往缸边上凑。
“得,委屈你了,老伙计。” 陈铁根对着酸菜缸咧嘴一笑,透着股子混不吝的邪气,“今儿个给你开开荤,加点‘硬菜’!”
他走到缸边,揭开那沉甸甸、满是盐霜的木盖子。一股浓烈到辣眼睛的酸腐气浪“噗”地冲出来,差点没把他顶个跟头。好家伙,这味儿,比赵会计的算盘珠子还冲!
他也不嫌腌臜,屏住呼吸,抄起旁边一把豁了口的破水瓢,哗啦哗啦,几下就把缸面上那层飘着白沫、绿毛长得跟地毯似的酸菜汤子给舀出来大半,泼在泥地上,呲呲作响。缸底露出了颜色更深、黏糊糊的腌菜和浑浊的卤水。
陈铁根捏着那半颗蛇头,跟扔炸弹似的,瞄准缸中心,“噗通”一声就给摁了进去!暗红色的“血太岁”在浑浊的卤水里晃了晃,慢慢沉底,被那些蔫了吧唧的菜叶子给半掩埋了。
“齐活儿!” 陈铁根拍了拍手,把木盖子严严实实地盖回去,还用半块破砖头压上。“先给你腌个入味儿!是龙是虫,明天见分晓!”
他心是真大,干完这事儿,跟没事人似的,倒头就睡在冰冷的土炕上,破柴刀就枕在脑袋底下。不一会儿,屋里就响起了均匀的、甚至有点响亮的鼾声。窗外的月亮都看傻眼了,默默把惨淡的光又往云层里缩了缩。
**第二天一大早。**
天刚蒙蒙亮,靠山屯还沉浸在一种被“封锁”和“妖精串门”双重阴影笼罩下的死气沉沉里。打鸣的公鸡都显得有气无力。
陈铁根是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的,拍得他那扇破门板直掉渣,眼看就要提前退休。
“铁根!铁根哥!快开门!出事了!” 门外是秦秀莲带着哭腔的喊声,急得火烧火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