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晨光,来得总有些迟缓,带着一种慵懒的、金白色的调子,慢悠悠地爬过“安食铺”的窗棂,在擦得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灶台上的大锅里,熬着的粥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氤氲的白气携带着米粮最朴实的香气,充盈着店堂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夜末残留的清寒。
沈微婉刚核对完前一日腌菜坊送来的账目,将毛笔搁在砚台边,轻轻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她习惯性地抬眼,目光越过通往后院的门帘,那里,正上演着每日清晨最寻常,却于她而言,最是珍贵的一幕。
后屋门口,沈默那高大的身躯正微微佝偻着,蹲在念儿面前。他手中握着一把桃木小梳,正对着念儿那头柔软细密的头发,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念儿乖巧地背对着他坐着,小脑袋微微歪着,耐心地等待着。
沈默的动作,是与他做木工活时的精准利落截然不同的笨拙。他那双能轻易劈开硬木、凿出精巧榫卯的大手,此刻捏着那把小小的梳子,却像是握着什么千斤重担,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孩子。他试图将念儿耳边一缕不听话的碎发梳拢,力道却没掌握好,梳齿勾住了几根发丝,引得念儿轻轻“嘶”了一声,小小的肩膀缩了一下。
沈默立刻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停住了手,浓黑的眉毛紧紧皱起,脸上写满了无措和懊恼,低声问:“疼了?”
念儿却连忙摇了摇头,细声细气地说:“不疼,爹。”
站在一旁的安儿,早已捂着嘴,笑得肩膀一耸一耸。他见沈默实在不得法,便忍不住上前,像个小大人似的指点起来:“爹,不是那样梳的!你得先用手把头发拢住,再轻轻往下梳,不然会扯到念儿头皮的!娘都是这样梳的!”
沈默闻言,依言尝试,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拢起念儿柔软的发丝,然后再用梳子轻轻梳理。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是在打磨一件极其精贵的木器,生怕留下一丝瑕疵。这一次,果然顺畅了许多。
安儿在一旁看着,见沈默逐渐掌握了诀窍,虽然动作依旧生硬,却不再扯痛念儿,便也放下了心,脸上洋溢着一种“我教会了爹”的得意笑容。他甚至还拿起桌上另一根红色的头绳,递给沈默:“爹,用这个,给念儿扎这边。”
沈默沉默地接过,依着安儿的指点,继续与念儿的头发“奋战”。阳光恰好落在他们三人身上,给沈默专注的侧脸、安儿狡黠的笑容、念儿乖巧的背影,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边。
沈微婉静静地靠在连通店堂与后屋的门框上,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这样默默地看着。
她的目光,流连在沈默那双布满厚茧、此刻却异常轻柔地梳理着女儿头发的大手上;流连在安儿那活泼灵动、充满了孺慕之情的笑脸上;流连在念儿那全然信赖、安然享受父亲笨拙呵护的小小背影上。
心中,像是被这冬日温暖的晨光,以及眼前这幕平凡到极致的景象,彻底填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安宁与满足感,如同温润的泉水,从心底最深处汩汩涌出,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仿佛浸润在一种柔软而踏实的暖意里。
曾几何时,她还是破瓦村里那个无人问津、任人欺凌的童养媳,是赵家那个被休弃、背负污名、抱着幼子仓皇逃离的“弃妇”。那些日子,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一叶孤舟,看不到岸,望不见光,脚下是冰冷的深渊,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与寒冷。她拼尽全力,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她的安儿能有一口饭吃,有一个角落可以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