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瓦罐沉默地蹲在墙角,罐身那道狰狞的豁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咧开的嘴,嘲笑着世间的贫瘠。然而,此刻,这沉默的容器内里,正发生着细微却足以撼动这间土屋命运的变化。
月光吝啬地透过窗洞的破口,投下冰冷的一瞥。沈微婉枯槁的身影蜷缩在土炕角落,借着那豆摇曳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的油灯光晕——那是她咬牙用三文钱新添的灯油,堪堪能照亮掌心方寸之地。
她的面前,摊开着一块勉强算干净的破布。枯槁如柴、布满新旧伤痕和冻疮裂口的手指,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将破瓦罐里的铜钱一枚一枚地取出,擦拭干净——尽管它们早已被摩挲得没了锈迹——然后,在破布上排开。
一枚,两枚,三枚……
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不是在数钱,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每一次指尖触碰冰凉的钱币,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的微光便轻轻跳动一下。
空气凝滞,只有铜钱落在破布上发出的轻微“嗒”声,和油灯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安儿早已蜷在她身侧睡着,小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呼吸轻微,怀里依旧紧紧搂着那只洗得发白、却依旧靛蓝的布老虎。
这些铜钱,来历斑驳。
有卖腌菜所得,沾着盐渍和辛劳的汗水。
有卖布偶换来,浸着深夜穿针引线的血点和昏黄的灯油味。
有帮张婆做活换来,带着草药的苦涩和沉甸甸的米糠气。
有浆洗缝补挣得,浸透了碱水的灼痛和陌生布料的粗糙感。
每一枚都沉甸甸的,压着她断裂的肋骨,磨着她掌心的嫩肉,浸着她额角的冷汗和暗夜无声的呻吟。
终于。
破布上,五串整整齐齐、每串一百文的铜钱,如同五列沉默的士兵,肃穆地排列着。旁边,还散落着十七枚零散的、同样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铜子。
五百一十七文。
枯槁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沈微婉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五串铜钱,呼吸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
五百文。
对她而言,这是一个从未触摸过的、如同山峦般沉重的数字。是安儿几个月的药钱,是几十斤能糊口的粗粮,是能点亮无数个夜晚的灯油,是……是她挣扎至今,第一次触摸到的、名为“积蓄”的实体。
巨大的、不真实的晕眩感席卷而来,混合着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让她枯槁的身体微微摇晃。她下意识地伸出沾满药膏和裂口的手,不是去抚摸那堆铜钱,而是死死按住了自己砰砰狂跳、几乎要撞裂肋骨的心口!
这不是喜悦。
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巨大酸楚、难以置信和如履薄冰般的恐慌的震颤。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过紧闭的破旧木门,扫过窗洞那糊了又破的纸张,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窥伺着这墙角微不足道、却足以让她拼上性命守护的“巨款”。
许久。
狂跳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但那沉重的、冰凉的触感却深深烙进了灵魂深处。
她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姿势,将铜钱再次一枚一枚地、珍而重之地收回破瓦罐。那“嗒、嗒”的轻响,此刻听来竟如擂鼓般惊心。
罐子沉手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