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坐在小木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粗陶的、深褐色的大坛子。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根洗得白白净净、切得整齐均匀的萝卜条,一层层、密密实实地码放进坛子里。每码一层,就撒上一小把粗粝的盐粒和几颗红棕色的花椒……
坛子旁边,还放着几个洗得干干净净、带着水珠的空坛子……
“娘…这萝卜生的脆生生的,干嘛要腌起来呀?” 幼小的自己,蹲在母亲身边,好奇地问,小手忍不住想去戳戳那白生生的萝卜条。
母亲抬起头,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却对她露出一个温柔得如同冬日暖阳的笑容,伸手轻轻拍开她不安分的小手:“傻丫头,生萝卜放不住,寒天冻地的,没鲜菜吃。腌起来,能存好久好久呢。等到了年根下,或是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捞出来,切一碟,淋点麻油,又脆又香,最是下饭……”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越了十数年的光阴,如此清晰地响在耳畔。
“腌起来…能存好久好久……”
“又脆又香,最是下饭……”
腌萝卜!
母亲腌的萝卜!
爽脆!咸香!带着花椒独特的麻意,嚼在嘴里“咔嚓”作响,能让人就着它吞下整碗粗粝的糙米饭!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沈微婉被绝望和剧痛层层封锁的脑海!
她的身体猛地僵直!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簇早已黯淡无光、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火焰,骤然间爆亮!一种近乎疯狂的、带着强烈求生欲的光芒,在她布满血污和青肿的脸上燃烧起来!
卖鲜菜…受尽白眼,朝不保夕,还要被抢夺!
但腌菜呢?
腌好的菜,不怕放坏!不用天天去集市承受那炼狱般的折磨和风险!
一次做好,可以一点点卖出去!能存住!
而且…而且母亲的手艺…那味道…沈微婉枯涩的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尝到了记忆深处那咸香脆爽的滋味…或许…或许会有人愿意买?
这个“或许”,如同在无边无际的绝望沼泽中,突然探出的一根救命稻草!渺小!脆弱!随时可能折断!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死死攫住了她濒死的心!
腌菜!
腌菜!!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她残存的意识!将那些盘踞不散的绝望、恐惧、剧痛都暂时地逼退!
她猛地低下头,布满血污和裂口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激动,抚摸着怀中安儿滚烫的额头。黑暗中,她的眼神亮得骇人,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斩钉截铁的决绝:
“安儿…不怕…”
“娘…有法子了…”
“…腌菜…娘给你…腌菜…”
土屋外,寒风依旧在呜咽,卷过破败的柴门,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但屋内,那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黑暗中,一点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星,正艰难地、执拗地,刺破厚重的阴霾,挣扎着亮了起来。
那是母亲粗陶坛子里飘出的咸香,是记忆深处灶膛的暖光,是绝境中,一个卑微母亲用生命点燃的、名为“生路”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