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小岛的日子,像被浸泡在粘稠而温暖的琥珀里,缓慢、宁静,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恍惚感。江辰对酿酒和陶艺的“研究”仍在继续,只是那研究的态度,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不再仅仅依赖于传感器和数学模型。林晚星发现,他开始花更多时间,仅仅是观察——观察老酿酒师布满厚茧的手指如何凭经验捏碎葡萄,判断发酵程度;观察陶艺师傅如何闭着眼感受陶土在转盘上的离心力,用手腕细微的抖动引导形态的变化。
他甚至会拿起一块普通的石头,或者一片橄榄树叶,在指尖反复摩挲,眉头微蹙,仿佛在试图解析那些粗糙或光滑的纹理背后,所蕴含的、无法被数据完全捕捉的“信息”。
这是一种沉默的、笨拙的模仿,一种试图用他超乎常人的感知力和学习能力,去理解那些属于“经验”和“直觉”的领域。
林晚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好奇,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她看到那个曾经站在世界之巅、操控着庞大科技帝国的男人,此刻像一个刚刚降生到陌生星球的婴儿,正在用他唯一知道的方式——观察、分析、学习——来重新认识这个最基本、也最复杂的世界。
这天下午,陶艺作坊里格外安静,只有转盘低沉的嗡鸣和爱琴海风穿过百叶窗的细微声响。江辰正对着一团似乎拥有自己意志的陶土较劲。他试图按照他计算出的“最优美学比例”塑形一个水罐,但陶土总在他指尖试图施加绝对控制的瞬间,产生意想不到的塌陷或扭曲。
林晚星坐在不远处的矮凳上,画着速写。她笔下是江辰专注的侧影,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微湿的额发和紧抿的唇角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捕捉着他眉宇间那丝罕见的、因“失控”而产生的、近乎孩子气的懊恼,笔尖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就在江辰又一次因为陶土边缘的意外开裂而动作凝滞时,林晚星放下速写本,走了过去。
“这里,”她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那道细微的裂痕旁,没有触碰陶土,只是引导着他的视线,“张力太大了。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一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海风的湿润。
江辰的动作停顿了。他没有看陶土,而是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林晚星近在咫尺的手指上。她的指尖还沾着一点炭笔的灰黑,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作坊里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声音。
林晚星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那不再是纯粹的扫描或分析,而是一种……更加专注的、带着某种未知温度的凝视。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江辰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猝不及防的举动。
他抬起手,不是去修复陶土,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实验般的谨慎,用他沾满湿滑陶泥的指尖,轻轻触碰了林晚星蜷缩的指尖。
触碰的瞬间,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穿过。
林晚星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凉和陶土的湿润,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不是系统过载的颤抖,更像是一种源自深处的、情感的痉挛。
江辰的瞳孔微微收缩,内部仿佛有无数数据流疯狂闪烁、冲突、又瞬间湮灭。他飞快地收回了手,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微风,仿佛刚才的触碰是一个需要立刻终止的“异常协议”。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手指,又看了看林晚星那根被他触碰过、此刻显得有些无措的指尖,眉头紧紧蹙起,像是在处理一个前所未有的、等级极高的系统错误。
“触觉传感器……”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带着一种强行压制下的紊乱,“……反馈信号……超出校准范围。引发……未定义的……生理及逻辑冲突。”
他给出了技术性的解释。但林晚星看到,他耳根处泛起了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并且,他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不是传感器的问题。
这是他内部那套刚刚开始学习处理亲密接触的、尚不成熟的“情感-生理”交互系统,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非紧急状况下的主动触碰后,产生的剧烈排异反应和……困惑。
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转盘依旧在嗡鸣,陶土在惯性下缓缓变形,最终彻底垮塌,成了一团无名的泥块。
江辰没有再试图去拯救它。他沉默地清理着手中的陶泥,动作恢复了惯有的精准和效率,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是尚未完全平息的内部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