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降绳最后一丝微弱的摩擦声,彻底消融在能源管道永不停歇的轰鸣里。平台边缘,那吞噬了六名队员的黑暗洞口,仿佛一张静止的、幽深巨口,残留着空气被搅动的微弱涡流。平台上,剩下的二十二人,如同被遗留在巨大金属腔体中的微尘,悬停在光与声的混乱湍流里。
寂静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粘稠的等待。管道壁传递过来的低沉震动通过靴底钻进每个人的骨骼,空气中弥漫的臭氧和金属加热后的焦糊气味更加浓烈,混合着汗液、血污和消毒剂的味道,形成一种独属于绝境的、令人鼻腔刺痛的气息。应急灯投下的惨白光束,在弥漫的金属尘埃中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柱,切割着平台上有限的空间,将人们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布满陈旧油污的墙壁上。
凯尔中尉在平台边缘站了足足三分钟,身体如同焊死在金属地板上,只有那双紧盯着下方黑暗的眼睛,在微光视觉模式下闪烁着冰冷的蓝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步枪护木上的一道深刻划痕,那是之前某次爆炸溅射的碎片留下的。他能感觉到身后投来的目光,沉重、依赖,又带着一丝被主动出击所点燃的、微弱的希冀。他缓缓转过身,面甲下的视线扫过平台。
医疗区域是平台上最忙碌,也最令人心焦的角落。乌尔和凯文几乎伏在了两名重伤员身上。托姆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规律但微弱的“嘀嗒”声,像是不知何时就会停止的漏刻。凯文正小心翼翼地用最后一点无菌水清洗托姆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易碎的瓷器。乌尔则半跪在李斯身边,指尖搭在他颈动脉上,感受着那几乎难以捕捉的跳动,同时紧盯着旁边仪器屏幕上那条微弱起伏、偶尔还会掉入平坦危险的曲线。李斯之前那一下手指的抽搐和生命指标的微弱波动,像是一针强心剂,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压力——希望一旦燃起,再熄灭的代价会更加残酷。
“血压还在掉…静脉通路不畅…”乌尔的声音透过内部频道传来,带着极力压抑的疲惫和焦虑,“凯文,最后的血凝剂…”
凯文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擦拭托姆的脸,声音沙哑:“用了。最后一支,十分钟前。”
简短的对话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频道里每一个能听到的人心上。资源,正在耗尽。
老森、琪娜、莉亚和艾娃围在那个布满灰尘的古老控制台前。老森的手指在布满油污的键盘上快速敲击,动作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僵硬,但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终端屏幕闪烁不定,杂乱的代码流如同瀑布般刷过,偶尔会定格在某个错误的指令集或者权限拒绝的提示上。
“不行…这里的防火墙协议太古老了,和我们用的标准加密算法不兼容…”琪娜咬着下唇,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屏幕,试图从混乱的代码中找到规律,“需要绕过底层验证…”
莉亚则紧盯着她随身能量分析仪的屏幕,上面显示着从竖井下方传来的、更加混乱和强烈的能量读数。“能量湍流在加剧…来源不明,像是多个点同时在释放…干扰太强了,无法精确定位先遣队可能遭遇的源头。”她的声音带着挫败感,手指烦躁地调整着探测器的敏感度。
艾娃紧紧抱着她的数据箱,蜷缩在控制台下方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仿佛那是她的堡垒。她偶尔会抬起头,飞快地瞥一眼屏幕上滚动的数据,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在数据箱侧面的小型触摸屏上记录着什么,嘴里无声地念叨着,像是在进行某种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加密。
另一边,沃伦正对着他那柄已经严重变形、枪管甚至有些熔融迹象的重型旋转机炮发愁。他用一块沾满了油污的布,徒劳地擦拭着炮管上凝固的、颜色诡异的怪物体液,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咕噜声。最终,他猛地将布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妈的!”他低吼一声,光头在幽暗光线下泛着油光,“这玩意儿彻底废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皮,目光扫过平台上其他人携带的武器,最后落在自己腰间那把备用的、威力小得多的大型脉冲手枪上,眼神里充满了不甘。
他的动静引来了附近几人的目光。昆特靠坐在离竖井入口不远处的墙边,他那面巨大的复合盾牌斜倚在身边,原本光滑的能量镀层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和明显的凹痕,边缘甚至有些卷曲、熔化的迹象。他的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垂着,依靠乌尔用临时找到的金属板和绷带进行的固定。听到沃伦的骂声,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厚重面甲下传出沉闷的呼吸声,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历经风吹雨打却依旧矗立的礁石,沉默地分担着所有人的不安。
巴顿和萨姆、维克多在一起,整理着平台上所剩无几的工程装备和爆炸物。巴顿那双粗壮的手,正将一段段不同型号的爆破索像整理绳索一样仔细地盘绕起来,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萨姆则检查着几个多功能工程炸药的结构完整性,时不时用随身的工具进行微调。维克多靠在一旁,擦拭着他的突击步枪,枪口始终若有若无地指向平台上方那个已经被封死的入口,保持着高度的警戒。
多姆在不远处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重型爆弹枪挂在他的战术背心上,随着他的脚步轻微晃动。他脸上的伤疤在应急灯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眼神里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狂暴战意。奥斯卡则坐在一个废弃的金属箱上,光头上布满汗珠,他那把重机枪架在身前,枪口对着竖井方向,但他本人却有些出神,目光没有焦点,似乎还沉浸在之前倾诉时提到的关于家乡生态星球的回忆里。
伊桑靠在一个能量管道接口旁,闭着眼睛,似乎在尝试捕捉空气中可能存在的、微弱的非军方通讯信号,但很快他就烦躁地睁开眼,摇了摇头,显然一无所获。
瑞恩,那位肩膀受伤的轻伤员,尝试着想帮巴顿他们整理装备,但刚抬起手臂就因牵扯到伤口而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无奈地放弃,靠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臂,眼神有些空洞。
而马克,依旧坐在那个角落里,离保罗牺牲的竖井入口最近的位置。他没有再抱着头,而是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低着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之前崩溃时流下的泪痕已经干涸,在满是污垢的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芬恩离开前那句“保罗不会希望你这样”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他动了动手指,仿佛想握住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地收紧,攥成了拳头。他没有再流泪,但那种巨大的、被硬生生剥离了一部分的空洞感,比痛哭流涕更让人窒息。
时间,在这种极致的压抑和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砂轮在磨砺着所有人的神经。
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是诺拉。她似乎终于无法忍受数据世界与现实残酷的巨大割裂感,抬起头,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离她最近的莉亚说:“…信号…我们发出的求救信号…真的能被收到吗?‘铁砧号’…他们还在轨道上吗?”她的问题,问出了此刻所有人心底的疑虑。他们向下探索,是为了寻找生路,但他们最终的希望,依然系于星空之上。
莉亚从能量分析仪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技术人员的客观,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理论上…‘铁砧号’处于隐匿状态,除非主动联系,或者我们发出足够强的信号,否则很难确定其具体位置和状态。格雷小组之前尝试发送信号…但代价…”她没有说下去,奈特和泰德的牺牲,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会收到的。”老森的声音突然插入,他依旧背对着众人,手指在键盘上的敲击声短暂停顿了一下,“路法元帅…不会放弃我们。”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是基于数十年军旅生涯对最高指挥官的了解,也是一种在绝境中必须抓住的信念。
“希望如此…”伊桑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这鬼地方的干扰,连我试图捕捉一点背景辐射噪音都困难重重。”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科恩,忽然从靠近平台内侧阴影中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月影成员特有的冰冷和直接:“与其担心收不到,不如担心收到之后。援军抵达需要时间,而们那么多时间。”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让刚刚因老森的话而升起一丝暖意的气氛再次降温。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希望的出现,往往伴随着更紧迫的时间压力和更巨大的危险。
仿佛是回应科恩的担忧,从竖井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不同于管道轰鸣的、沉闷的撞击声。声音很遥远,被层层叠叠的金属结构削弱、扭曲,难以分辨具体来源和性质。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停滞,频道里一片死寂,连呼吸都仿佛暂停了。
凯尔中尉猛地再次转向竖井边缘,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全力倾听着。
撞击声只响了几下,就消失了,重新被恒定的轰鸣淹没。
“是什么?”沃伦立刻抓起了他的大型脉冲手枪,紧张地问道。
“无法判断。”暗波不在,负责监听环境声音的伊桑摇了摇头,脸色凝重,“距离很远,信号衰减严重…可能是结构应力释放,也可能是…”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可能性——交火。
刚刚因为先遣队出发而稍稍缓解的紧张感,瞬间以更凶猛的气势回流,攥紧了每个人的心脏。他们与先遣队之间,只有那几条纤细的、在黑暗中延伸的索降绳,以及一个时断时续、干扰严重的通讯频道。
凯尔中尉站直了身体,面甲下的眉头紧锁。他看了一眼老森那边依旧没有突破性进展的控制台,又看了一眼医疗区域两个生命之火摇曳不定的重伤员,最后目光扫过平台上一个个面容憔悴、装备残破的队员。
不能再等了。被动等待只会消耗掉最后一点士气和可能的机会。
他深吸了一口充满金属和焦糊味的空气,正准备开口下达新的指令——
就在这时,他个人终端的专用通讯频道,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不同于环境噪音的、规律的脉冲信号!
这信号是如此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线,但却像一道刺破厚重乌云的光束,瞬间吸引了凯尔全部的注意力。他立刻抬手,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静,同时飞快地操作着终端,进行信号放大和解码。
平台上落针可闻,只有管道依旧故我的轰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凯尔中尉身上,看着他专注地盯着终端屏幕,手指快速滑动。
几秒钟后,凯尔猛地抬起头,尽管他极力控制,但那瞬间亮起的眼神,依旧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他清了清嗓子,确保自己的声音清晰、稳定,然后通过内部公共频道,向平台上的所有人宣布:
“顶部观测平台讯息。”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回音’已收到。‘铁砧号’确认。”
短暂的停顿,让这两个短句蕴含的信息量猛烈地冲击着每个人的意识。
“援军已启动。”凯尔继续说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预计抵达时间,七至八标准时。”
消息确认了。
希望,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带着明确时间刻度的方式,到来了。
平台上出现了刹那的绝对寂静,仿佛连管道的轰鸣都被这消息暂时压了下去。
紧接着,是各种混杂的、难以抑制的声响。
沃伦猛地挥了一下拳头,砸在旁边的金属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但他脸上却露出了自从主武器损毁后的第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昆特厚重面甲下传出一声如释重负的、悠长的呼气声。巴顿盘绕爆破索的手停了下来,用力握紧了那冰冷的索体。多姆停止了踱步,眼中狂暴的战意似乎找到了新的焦点。奥斯卡从回忆中被拉回现实,下意识地握紧了重机枪的握把。
琪娜几乎要从控制台前跳起来,但她强行忍住,只是用力抓住了老森的胳膊。老森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更加专注地投入到破解工作中,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动力。莉亚和艾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