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迷修穿着轻便的训练服,小小的身体摆出标准的格斗起手式,双腿微屈,重心下沉,双臂一前一后护在身前。这个动作他已经练习了成千上万次,肌肉记忆几乎刻入了骨髓。但他依旧需要全神贯注,保持每一个角度的精准。
巴顿围绕着他缓慢踱步,机械义眼发出细微的校准声,扫过安迷修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左肩,下沉三度。右拳,指关节外旋不足。核心肌群,收紧!你是稻草人吗?敌人不会给你第二次调整的机会!”
他的批评毫不留情,伴随着手指精准地戳在安迷修姿势不到位的地方。那力道很大,即使隔着训练服,也能感到清晰的痛感。安迷修抿紧嘴唇,一声不吭,按照指示迅速调整。汗水开始从他的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又迅速蒸发。
训练场的一角,立着几个不同型号的人形标靶。巴顿有时会命令安迷修进行攻击练习。
“对准喉部传感器,突刺!快!再快!”
“胫骨脆弱点,鞭腿!力量不足!你没吃饭吗?”
“组合攻击,连续!不要停顿!战场上停顿就是死亡!”
安迷修小小的身影在标靶前快速移动,拳脚带起微弱的风声。他的攻击精准地落在标靶标记出的要害部位,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标靶内部的传感器记录着力度、速度和准确率,实时反馈到巴顿手腕的终端上。
安迷修努力执行着每一个命令。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撞击中消耗,肌肉开始酸痛,肺部因为急促呼吸而带着火辣感。但他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奇怪的联想。当他攻击“喉部”时,他会想,如果真的有一个活生生的敌人站在这里,被击中这里会发出怎样的声音?是痛苦的闷哼,还是骨骼碎裂的轻响?当他踢向“胫骨”时,他会想象对方因此而跪倒,脸上扭曲的表情。
这些想象让他胃部一阵翻搅,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注意力!”巴顿的厉喝如同鞭子抽打在空气里,“你在犹豫什么?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收起你那些无用的想法!”
安迷修猛地回过神,咬紧牙关,继续攻击。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和模糊,他不敢抬手去擦。他知道,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引来更严厉的训斥。
基础格斗训练之后,是反应速度练习。他们进入一个布满发射孔的房间。发射孔会随机射出低能量的光束或者无害但速度极快的软质橡胶球。安迷修需要在狭小的空间内进行躲闪和格挡。
光束是冰冷的蓝色,擦过皮肤时会留下短暂的麻痹感。橡胶球打在身上很疼,会留下青紫色的淤痕。房间里充满了光束划破空气的“咻咻”声和橡胶球撞击在墙壁、地板以及安迷修身体上的“噗噗”闷响。
安迷修全神贯注,身体在极限范围内扭动、翻滚、后撤。他的视觉、听觉和肌肉反应被调动到极致。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血液冲刷着耳膜。躲过一道瞄准面门的光束,侧身避开接连射向躯干的橡胶球,矮身翻滚,手掌撑地借力弹起……
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他暂时忘记了广场上的悲伤,忘记了莫里斯学者的法律条款,忘记了那些不受控制的血腥联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躲避”和“格挡”这两个最原始的本能。
训练结束时,安迷修几乎虚脱。训练服被汗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又湿又冷。他身上多了好几处淤青,手臂和腿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扶着墙壁,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充斥着铁锈般的腥甜味。
巴顿走到他面前,机械义眼扫过他狼狈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调出终端上的数据。
“反应速度,比上次提升百分之二点七。无效闪避动作,减少了三个。格挡时机判断,仍有零点一秒的平均延迟。”他报出一串冰冷的数据,然后看向安迷修,“勉强合格。去清洁,然后进行恢复性拉伸。明天,强度增加百分之五。”
没有鼓励,没有安慰,只有对效率和结果的评判。
“是,巴顿教官。”安迷修喘着气,低声回应。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安迷修在莉亚娜的陪伴下回到居住区。泡在注满了富含矿物质和舒缓剂的温水中时,他才感觉僵硬的肌肉稍微松弛了一些。热水包裹着他,驱散着体表的寒意,却无法温暖他内心那片冰冷的角落。
莉亚娜默默地在浴池边帮他清洗。她看到他身上新增的淤青,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但什么也没说。这是安迷修必须承受的,是路法总长制定的、塑造继承人的必经之路。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物,安迷修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但精神上的疲惫却更深了。晚餐依旧是营养均衡却味道匮乏的流质食物和合成肉排。他默默地吃完,然后被允许有一个小时的自主阅读时间。
他没有再去阅览室,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寝室。他走到观察窗前,夜幕已经降临。荣耀城变成了灯的海洋,无数光点勾勒出建筑的轮廓和航道的轨迹,繁华而冰冷。人造月亮“阿尔忒弥斯之泪”悬挂在天幕,洒下清冷的光辉。
他抬起手,轻轻放在冰冷的玻璃上。玻璃映出他模糊的、带着倦容的小脸,和他身后那个巨大、空旷、装饰着军团徽章的房间。
这一天,他看到了被“荣耀”掩盖的悲伤,学习了为“征服”辩护的法律,承受了为“杀戮”做准备训练。所有这些,都像一块块冰冷、坚硬的构件,被无形的手强行塞进他幼小的身体和脑海里,试图将他组装成某个既定的、强大的、符合期望的形态。
但他能感觉到,在这些“构装”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在抗拒。那是一种对“悲伤”的共鸣,对“征服”的质疑,对“杀戮”的排斥。这种抗拒微弱而模糊,却像一颗埋在冻土下的种子,顽强地保持着一点生机。
他不知道这颗种子未来会如何,是否会在这冰冷沉重的构压下彻底窒息,还是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破土而出。
窗外,一艘隶属于幽冥军团的巡逻舰,尾部拖着幽蓝色的光弧,无声地滑过夜空,如同一个冰冷的、注定了轨迹的符号。
安迷修放下手,转身走向床铺。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赫利俄斯之眼会再次将这座府邸、这座城市照亮,而新一轮的“构装”也会准时开始。
他爬上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被子里很暖和,但他依然觉得冷。他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脑海里依旧回荡着巴顿教官的厉喝,闪烁着训练场刺目的白光,以及那面绣满银色光点的、沉默的黑色旗帜。
在这个被力量和秩序统治的冰冷构装中,六岁的安迷修,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了灵魂深处,那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属于他自己的、不愿被同化的颤音。这颤音,在寂静的夜里,微弱地鸣响着,如同一个遥远的、关于另一种可能的,模糊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