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是他有限的自由时间,也是他观察和体验真实律法之城的机会。他依然会去先贤广场,但米洛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米洛的父亲,那位卷轴管理员,似乎希望儿子继承家业,开始将他带在身边,学习繁琐的档案管理知识。沙宾常常独自一人,坐在老地方,看着广场上的人生百态。
他看到一个来自低重力星球的商贩,因为不熟悉阿瑞斯的重力,货物洒落,周围的阿瑞斯人大多行色匆匆,无人驻足,最终还是一名穿着朴素的清洁机器人缓慢移来,用机械臂帮助拾取。他看到一对年轻的、来自不同星系的伴侣,因为跨星系婚姻的财产公证问题,在圣殿台阶下与一名书记官激烈争论,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无奈。他还看到一队执行者家族的成员,押解着几名戴着能量束缚枷锁的犯人穿过广场,犯人们低着头,步履蹒跚,周围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投去的目光混杂着恐惧、厌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这些碎片化的场景,与他正在学习的宏大法律体系形成了奇特的对照。律法在纸面上构建了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但现实却充满了意外、不公、冷漠与个体的挣扎。
转折发生在他八岁那年的一个黄昏。他像往常一样,在广场边缘观察。突然,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循声望去,看到在正义女神雕像的阴影下,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扎尔克,那个曾在审判庭劫持人质、刺伤他父亲的矿工的妻子。她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头发干枯,衣衫褴褛,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病恹恹的、皮肤同样呈现不健康灰蓝色的幼童。她面前摊着一块破布,上面放着几块粗糙的、未经雕琢的矿石,似乎是他们仅剩的财产。
“行行好……换点钱,给孩子买点抑制辐射的药物……”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在广场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扎尔克被关进了静滞监狱……公司说我们违约,一分赔偿都不给了……孩子快撑不住了……”
周围有人驻足,但大多只是摇摇头,扔下几个零散的能量币,便匆匆离开。律法之城不允许公然乞讨,但她似乎已经走投无路。
沙宾的心脏猛地一缩。扎尔克是罪犯,他伤害了自己的父亲,这是事实。但看着这个无助的女人和奄奄一息的孩子,听着那绝望的哭泣,父亲当年那句“他也是一条生命”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律法的判决惩治了扎尔克的罪行,但却似乎未能解决这背后更深层的问题——公司的责任、家属的生存、弱者的保障。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枚家族发放的、用于购买学习用具的能量币。他走过去,将所有的能量币都轻轻放在那块破布上。女人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当她的目光落在沙宾胸前那枚裁决者家族的徽记上时,猛地愣住了,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羞愧,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怨恨。她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哭泣,只是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我……我去找我父亲问问……”沙宾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觉得胸口那股熟悉的“闷”感再次涌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他转身跑回家,一路冲进父亲凯托的书房。凯托正在批阅卷宗,听到儿子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抬起头,露出询问的神色。
沙宾语无伦次地将广场上看到的情形告诉了父亲,最后急切地问:“父亲,律法……律法不能帮帮他们吗?扎尔克有罪,但他的妻子和孩子是无辜的!公司难道没有一点责任吗?”
凯托放下手中的能量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与深沉。他沉默了很久,书房里只有能量灯发出的、稳定的嗡嗡声。
“沙宾,”凯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看到的,是律法光辉之下的阴影,是任何体系都无法完全避免的悲剧。扎尔克的案子,判决本身符合程序正义。至于公司的责任……需要新的证据、新的诉讼,这需要时间、能量币,以及……愿意接手这种棘手案子的仲裁官。而他们,显然不具备这些条件。”
“那……那就这样算了?”沙宾感到一阵无力,“律法不是应该带来公正吗?”
“律法追求的,是尽可能广泛的、程序上的公正,而非完美的、结果上的公正。”凯托的目光锐利地看着儿子,“它是一套运行规则,能约束大多数行为,但无法解决所有苦难。你感到的‘闷’,我称之为‘裁决者的重负’。每一个有良知的裁决者,都会背负这份重负。它提醒我们,在条文之外,还有人性与怜悯的存在。但切记,不能让怜悯凌驾于律法之上,否则,秩序将荡然无存。”
凯托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律法之城渐次亮起的灯火:“我能做的,是以个人名义,通过慈善渠道给予他们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但这无法改变根本。沙宾,你要记住今天的感受。这份‘重负’,或许将来会驱使你去思考,如何去完善律法,如何去填补那些阴影,让光辉能照到更多角落。但这条路,远比简单地背诵条文要艰难得多。”
那天晚上,沙宾失眠了。他躺在床上,反复回想父亲的话,回想那个女人绝望的眼神,回想加尔挑衅的话语,回想赫利俄斯提出的那些没有标准答案的难题。律法之城在他心中不再是那座纯粹、光辉、不容置疑的圣殿,它变得复杂、矛盾,充满了权力的博弈、理念的冲突和个体的血泪。
他翻身下床,走到书桌前,激活了记录日记的能量流。他没有写下具体的法律条文,而是画下了一幅简单的画——一座高耸的天平,一边放着厚厚的法典,另一边,放着一颗正在微弱跳动的心脏。在天平的阴影里,是一个蜷缩的女人和孩子的轮廓。
他知道,他的童年正在加速远去。他所要面对的世界,远比他想象中更为深邃和艰难。但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模糊的目标感,也开始在他心中萌芽。他不仅要成为一名精通律法的裁决者,更要成为一名能直面那些“阴影”,并试图在其中点燃一丝微光的守护者。这份信念,如同在法典坚硬的岩层下悄然流淌的暗河,虽然看不见,却蕴含着改变地貌的、深沉的力量。而这条暗河,终将引领他走向与路法将军、与幽冥军团相遇的那个命运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