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律法之城上空匀速划过的运输艇,精准而沉默地流逝。沙宾七岁之后,告别了相对自由的幼童时期,正式进入了“裁决者”家族系统而严苛的培养轨道。他的日常生活被一张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表所分割,每一项活动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目标:将他锻造成为一名合格的、乃至杰出的仲裁官继承者。
每日清晨,天色未亮,城市还沉浸在能量守恒灯提供的、仿若星辉的冷光照明中时,沙宾便已醒来。侍女莉亚——一位沉默寡言、动作轻柔如猫的年轻女性——会准时敲响他的房门,为他送来洗漱用的、带有清洁离子的温水和熨烫平整的初阶学员服。衣服是深灰色的,材质坚韧,胸前用银线绣着小小的家族徽记与法典圣殿的简化纹章。洗漱完毕,他会在自己房间的小型静思室内进行半小时的冥想。静思室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地板上一个用于集中精神的圆形能量聚焦阵。他需要盘膝坐在阵眼,感受体内微弱的意能(一种精神能量,未来召唤铠甲的基础)与城市地底脉动的律法能量场尝试共鸣。最初,他只能感受到一片混沌与腿脚的酸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偶尔能捕捉到一丝丝清凉的、如同溪流般的能量丝线,顺着聚焦阵注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头脑变得异常清晰。
冥想之后,是体能训练。地点不再仅仅是家族庭院,而是律法之城东侧的“坚毅之崖”。这是一片巨大的露天训练场,地面由粗糙的黑色磨石铺就,能够吸收并反弹脚步声,形成空洞的回响。他的导师托卡依旧负责此项。训练内容不再是简单的静态平衡,加入了负重于陡峭石阶上的折返跑、徒手攀爬覆盖着湿滑苔藓的岩壁、以及在干扰性音波下保持特定战术姿势的耐力考验。沙宾棕褐色的皮肤上常常布满汗水,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白雾。肌肉的酸痛如同附骨之疽,但他从不吭声,只是紧紧抿着唇,一次次冲击着自己的极限。托卡会站在场边,双手背在身后,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沙宾的每一个动作,偶尔会用那根从不离手的藤条点出他重心的细微偏移:“左肩下沉三度!”“呼吸乱了,调整!意志先于肉体崩溃,便是失败!”
训练结束,沙宾常常感觉双腿如同灌满了铅。他会和同样在此训练的其他家族子弟一起,走向位于坚毅之崖边缘的公共淋浴区。巨大的水管中喷出带着消毒气味的高压水柱,冲走汗水和疲惫。在这里,他见到了更多同龄人,也隐约感受到了“裁决者”家族在律法之城并非唯一的存在,也并非受到所有人的爱戴。
有一次,他正低头冲洗着头发上的泡沫,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嘿,‘小法典’,听说你父亲差点被个矿工捅死?看来背条文背得再好,也挡不住刀子啊。”
沙宾关掉水阀,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说话的是一个红发少年,身材比沙宾高大半头,肌肉结实,胸口纹着一个交叉战锤的徽记——那是“执行者”家族的标志,世代负责律法的强制执行,与“裁决者”在职能上相辅相成,但私下里,两个家族的年轻一辈常因理念不同而互别苗头。红发少年名叫加尔,是执行者家族这一代中有名的刺头。
沙宾没有立刻回话。他看着加尔带着戏谑表情的脸,水珠正从对方红色的发梢滴落。他能感觉到周围其他少年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淋浴区氤氲的水汽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紧张。
“律法的意义在于守护,而非挡刀。”沙宾最终开口,声音平静,带着沐浴后的些许疲惫,但字句清晰,“我父亲的行为,阻止了更大的悲剧,维护了律法保护弱者的核心精神。这比挡下任何攻击都更有力量。”
加尔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几乎贴到沙宾面前,他身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热气和一种淡淡的、金属摩擦般的体味:“守护?精神?说得真好听。没有我们执行者把那些渣滓抓起来,丢进静滞监狱,你们裁决者念再多的条文,也不过是空气里的震动罢了。力量,小法典,看得见摸得着的力量,才是根本。”
沙宾能感觉到加尔喷出的热气拂过自己的脸颊。他没有后退,只是微微抬起头,直视着加尔那双带着挑衅的蓝色眼睛。“滥用力量,与无法运用力量,同样是对律法的背叛。”他引用了一句初级法典中的格言,但在此刻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坚定。
加尔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沙宾会如此直接地顶撞他。他脸上的戏谑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抬起手,似乎想推沙宾一把,但目光扫过沙宾胸前那枚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微微发亮的家族徽记,以及周围越来越多注视的目光,最终还是悻悻地放下了手。
“哼,牙尖嘴利。等着瞧吧,等到了实战演练的时候,看你还能不能靠背条文过关。”加尔甩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走开,溅起一地水花。
这次小小的冲突,像一根细刺,扎进了沙宾的心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即使在律法之城内部,对于“如何维护秩序”也存在截然不同的理解。执行者家族崇尚直接的、物理性的力量,而裁决者家族更注重程序、逻辑与精神层面的建设。这种分歧,如同城市地基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汹涌澎湃。
上午的文化与律法课程在家族内部的“思辨堂”进行。导师是一位名叫赫利俄斯的年老学者,他瘦削得像一根风中残烛,皮肤布满皱纹,但一双眼睛却明亮得如同经历了千万年星辰变迁。他授课时不使用能量卷轴,而是直接在空中用能量粒子勾勒出复杂的法律框架图、历史事件脉络以及哲学思辨模型。空气中弥漫着旧羊皮纸、干燥草药以及赫利俄斯身上那股独特的、类似臭氧的智者气息。
“今天,我们探讨‘必要性原则’与‘比例原则’在星际冲突中的边界。”赫利俄斯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能量粒子在他指尖飞舞,构成一幅不断变化的星图,标注着各种假设的冲突点。“当一颗农业星球为了抵御海盗劫掠,启动了足以毁灭小型星舰的地表防御阵列,并意外导致了邻近中立运输船的损伤,其行为是否具备正当性?其反击力度是否超出了必要限度?”
沙宾坐在硬木椅上,腰背挺得笔直,努力跟上赫利俄斯的思维。他不仅要理解复杂的法律概念,还要将其置于充满不确定性的现实情境中。这与他童年时学习的、相对黑白分明的案例完全不同。灰色地带无处不在,每一个判决都可能牵动无数生命的存亡。
“沙宾,”赫利俄斯突然点名,“基于《银河武装冲突限制公约》第11条,你如何评判此案中农业星球指挥官的罪责?”
沙宾深吸一口气,组织着语言:“公约第11条规定,自卫权的行使必须基于即时且紧迫的威胁,且反击手段应与威胁程度相称。此案中,海盗威胁是即时且紧迫的,但启动毁灭级阵列对抗可能只装备轻型武器的海盗,其‘比例性’存疑。指挥官应寻求警告、驱离等次级手段。因此,他应承担部分过失责任,但可因其自卫初衷而酌情减刑。”
赫利俄斯不置可否,能量星图在他手中变幻,显示出运输船上搭载的数百名平民乘客的数据。“那么,考虑到这些无辜者的生命权重,你的‘酌情减刑’尺度又该如何把握?律法的天平,应如何摆放这数百条生命与一颗星球生存权之间的砝码?”
沙宾沉默了。他仿佛能看到那艘在能量爆炸中解体的运输船,听到真空也无法完全吞噬的短暂惨叫。冰冷的法律条文在此刻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意识到,裁决者手中的法槌,敲下的不仅是判决,更是无数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