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恩先生,”他忽然问,“为什么其他地方的人,不喜欢我们琉璃城呢?上次跟父亲去外层区送货,我听到有人说我们是‘沉溺幻梦的懦夫’。”
索恩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选择了一种孩子能理解的方式:“乔奢费,恐惧往往源于不理解。有些人习惯了用力量和速度衡量一切,他们看不到缓慢沉淀的力量,感受不到无声浸润的温暖。他们害怕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比如……过于复杂的美,或者过于深邃的思想。”
乔奢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想起父亲雕刻时,那专注得仿佛与石头融为一体的背影;想起母亲编织时,那仿佛在与丝线低语的神情。那确实不是一种张扬的力量,但它让乔奢费感到无比安心和温暖。
他的玩耍也带着琉璃城的印记。他最珍爱的玩具,不是市面流行的激光模拟器或悬浮战车模型,而是赫利俄斯用边角料为他雕刻的一套微缩建筑组件——各种形状的琉璃块、玉石柱、金属连接件。他可以花上一整个下午,在庭院的光影下,搭建自己想象中的亭台楼阁。他的小伙伴,是邻居家同样从事色彩研究的蕾娜的女儿,一个名叫小瞳、眼睛亮得像黑曜石的小姑娘。他们会一起用采集来的花瓣和树叶,在白绢上拓印出短暂的、却绚丽无比的图画。
然而,琉璃城并非完全与世隔绝的乌托邦。作为阿瑞斯星的一部分,它也无法完全摆脱银河系纷争的阴影。乔奢费七岁那年,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外界”的动荡。
一伙来自边缘星系的流亡海盗,因其首领在阿瑞斯星外层空间站被逮捕,企图对阿瑞斯星进行报复性袭击。他们的目标原本是军事枢纽,但因导航系统被阿瑞斯防御网络干扰,几艘小型突击舰误入了琉璃城的领空。
尖锐的、不同于往日柔和钟鸣的警报声,第一次撕裂了琉璃城的宁静。乔奢费正和母亲在工坊里,尝试用刻刀在一块小木板上刻画庭院里那棵老星椴树的轮廓。警报响起的瞬间,墨提斯手中的梭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丝线滚落,沾染了灰尘。
“乔奢费!过来!”墨提斯的脸色瞬间苍白,但她声音依旧保持着镇定。她迅速将儿子拉进工坊内部由赫利俄斯特别设计的、墙壁嵌有厚重隔音和防护材料的储藏间。透过尚未完全关拢的门缝,乔奢费看到天空中被拉长的、刺目的能量尾迹,听到远处传来的、沉闷的爆炸声,以及建筑晶体被击碎时发出的、如同百万颗玻璃珠同时崩裂的凄厉声响。空气中原本的甜香,混入了一种呛人的、类似电路烧焦的污浊气味。
他感到母亲紧紧抓着他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自己没有哭,也没有尖叫。他只是瞪大了那双紫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缝外那一角混乱的天空。他看到一座熟悉的、有着飞鸟造型琉璃装饰的钟楼,顶部被一道红色的能量光束击中,那只美丽的“飞鸟”瞬间碎裂、融化,化作灼热的、亮红色的液滴,如同血泪般从空中洒落。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攫住了他。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近乎生理性的不适。那粗暴的能量光束,那毁灭性的爆炸,那刺耳的警报和碎裂声,与他认知中父亲手下渐渐成型的柔美曲线、母亲织机上缓缓浮现的宁静图案、索恩先生讲述的关于和平与理解的古老智慧,形成了如此尖锐、如此丑陋的对比。仿佛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卷,被一只肮脏的、充满恶意的手粗暴地撕毁。
混乱并未持续太久。阿瑞斯巡逻舰队迅速赶到,精准地击溃了入侵的海盗舰。但留给琉璃城的,是城市边缘几处冒着黑烟的破损建筑,街道上散落的晶尘碎片,以及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创伤。
事件过后,赫利俄斯带着乔奢费,走过那片被破坏的区域。工匠们已经开始清理废墟,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硝烟和熔融晶体的刺鼻气味。赫利俄斯在一块被熏黑的、原本是某座儿童乐园拱门的残骸前停下。他蹲下身,捡起一块半融化的、依稀能看出曾经是某个小动物雕塑耳朵的琉璃块,放在掌心。
“看,乔奢费,”赫利俄斯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情绪,“毁灭,总是比创造容易得多。摧毁这座拱门,或许只需要海盗按下按钮的一瞬间。但当初设计和建造它,花了我们族群三位大师整整一个季节的心血。”
乔奢费伸出手,触碰那块尚且温热的残骸。粗糙、尖锐的触感,与他平日里抚摸的那些光滑温润的完成品截然不同。他抬头看向父亲,看到赫利俄斯眼中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悲哀,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但是,孩子,”赫利俄斯将那块残骸紧紧握在手中,直到棱角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我们不能因为存在毁灭的可能,就放弃创造。恰恰相反,正因为世界存在这样的野蛮与黑暗,我们才更需要创造美,守护美。用我们手中的刻刀,用我们编织的图案,用我们建造的城市,去证明——有些价值,无法被暴力轻易抹去。”
那天晚上,乔奢费没有像往常一样摆弄他的微缩建筑。他坐在窗前,看着工坊的工匠们点起灯火,连夜修复受损的街区。闪烁的焊枪光芒,如同夜空中悲伤却顽强的星辰。他拿起被他丢在角落的那块刻画着星椴树的小木板,手指沿着自己白天刻下的、还显稚嫩的线条反复摩挲。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父亲所说的“力量应以优雅的形式呈现”,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沉重与代价。美,并非脆弱,但它需要被守护。而守护,有时或许需要……不同的形式。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白皙、尚未经历风霜的掌心。掌纹清晰而流畅,索恩先生曾说这预示着他拥有“感知万物联系”的潜能。这双手,天生适合握住刻刀与画笔,适合感受材料的温度与纹理,适合创造。
但此刻,一个微小的、带着寒意的问题,如同初冬的第一片雪花,悄然落在了他幼小的心湖上:
当野蛮来临,试图摧毁你珍视的一切时,仅仅依靠创造的手,真的足够吗?
窗外,琉璃城的修复之光彻夜未熄,仿佛在无声地回答着这个孩子提出的、关乎未来命运的巨大诘问。而答案,正随着夜风,缓缓渗入乔奢费正在成型的世界观,为他日后那条充满矛盾与悲剧的英雄之路,埋下了最初、也是最深沉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