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观察那些在毒瘴中顽强生存的、形态诡异的生物:那些甲壳闪烁着不祥金属光泽的多足虫,它们如何避开地面上隐形的酸液陷阱;那些依靠吞噬放射性尘埃而发出幽光的蕈类,它们如何在一夜之间蔓延又凋零;那些在荧光河流中游动的、半透明的盲眼怪鱼,它们如何感知水流中细微的能量变化和猎物的踪迹。
他观察天空中毒雾的流动规律,哪些颜色的云团移动速度快,意味着可能带来强风(虽然这风也是有毒的),哪些云团停滞不动时,往往预示着更致命的沉降物即将降落。他观察大地,记住哪些区域的土壤踩上去会发出危险的“滋滋”声,哪些看似坚硬的金属板其实早已被腐蚀得只剩一层空壳。
他也观察部落里的大人们。他看着他们如何用自制的、粗糙的防毒面具(通常只是浸透了某种中和剂的破烂布料)在短暂的“安全期”外出,去寻找可饮用的冷凝水,或者采集那些经过特定处理才能食用的、同样带有毒性的块茎和菌类。他看着他们如何在废弃的工厂废墟里,冒着被坍塌结构掩埋或被残留化学品伤害的风险,寻找还能使用的零件、容器,或者某些蕴含微弱能量的“古旧电池”。
他看到了太多的痛苦。看到有人因为误触了未知的化学残留物,整条手臂在几天内溃烂脱落;看到有人吸入了新型的神经毒气,在疯狂的痉挛中死去;看到部落里刚刚诞生的婴儿,因为无法适应这里的毒性环境,在出生后几个标准日内就停止了呼吸,被默默埋进那片连分解者都难以生存的“葬毒坑”。
他很少说话,沉默得像一块被遗弃的金属疙瘩。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像一台高效的数据处理核心,不断接收、分析、储存着来自这个致命环境的每一条信息。他将每一次目睹的痛苦、每一次亲历的危险,都转化为冰冷的知识,储存在心底。他开始理解,在这个世界里,情感是奢侈品,甚至是致命的弱点。唯有知识,唯有对毒素、对环境、对危险规律的绝对掌握,才有可能在这片腐渊中,多存活一天,再多一天。
他的玩伴,是那些被其他人视为瘟疫的毒物。他曾花了好几天时间,耐心地观察一只“蚀铁甲虫”如何用它那分泌强酸的口器,一点点啃噬一块废弃的钛合金板。他甚至会小心翼翼地收集一些甲虫分泌的酸性黏液,储存在一个耐腐蚀的陶瓷碎片里——他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
一次,部落里几个稍大点的孩子,大概是厌倦了库克的沉默和“怪异”,决定给他一个“教训”。他们趁莉亚外出采集时,将库克堵在了一段死胡同的管道里。为首的孩子叫“疤脸”,因为他的脸上有一道被酸性液体溅射留下的疤痕。
“独眼怪,把你今天找到的能量电池交出来!”疤脸狞笑着,手里拿着一根磨尖的金属条。
库克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平静地看着他们,暗红色的瞳孔在管道深处透进来的、被毒雾过滤后的微光中,显得深邃而冰冷。他慢慢从身后拿出那个储存着蚀铁甲虫酸液的陶瓷碎片。
“那是什么?你的眼泪吗?”另一个孩子嘲笑道。
库克没有说话,只是将陶瓷碎片微微倾斜,一滴粘稠的、冒着微弱白烟的液体滴落在他们脚下的金属管道地面上。瞬间,刺鼻的白烟升起,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小坑,边缘的金属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迅速变黑、溶解。
疤脸和他的同伴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们看着库克那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那失明的、灰白色的左眼,再看看地面上那个仍在缓慢扩大的腐蚀痕迹,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个沉默的、丑陋的独眼小子,身上带着他们无法理解的、源于这片腐渊本身的危险。
他们退缩了,骂骂咧咧地迅速离开,仿佛逃离什么瘟疫之源。
库克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缓缓将陶瓷碎片盖好,收回怀里。他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确认:在这个世界,要么成为被欺凌的弱者,要么,就让自己变得比危险本身更令人畏惧。他选择后者。他将痛苦、孤独、被排斥的怨恨,都深深地埋藏起来,用一层又一层由知识和冷酷构筑的外壳包裹。他的心脏,在这片瘴疠之地的深处,如同一颗缓慢跳动、吸纳着所有黑暗与毒素,等待着未知未来的……腐渊之胎。
他的日常饮食,本身就是一场生存挑战。所谓的“食物”,通常是各种经过复杂处理的、本身也带有毒性的东西。一种生长在含镉土壤里的、根茎富含生物碱的块状植物,需要经过反复捶打、浸泡在特定的酸性溪流中三天,再混合另一种能中和生物碱的苦味苔藓一起熬煮,才能勉强食用,口感如同咀嚼潮湿的沙砾,带着挥之不去的金属涩味。饮用水,主要依靠收集那些在特定金属表面(通常是某种耐腐蚀的银灰色合金)凝结的、相对纯净的露珠,或者挖掘某些深层土壤,找到那些未被严重污染的、带着土腥味的地下水脉。
莉亚尽她所能地保护着库克,但她自己也在与环境的残酷斗争中迅速衰败。她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咳出的痰液有时带着血丝和诡异的色彩。她身上的暗红色斑点和肉瘤也越来越多,有些开始破溃,流出散发着异味的脓液。她常常在深夜,借着外面荧光河流的幽光,用她那双布满老茧和化学灼伤痕迹的手,轻轻抚摸库克失明的左眼和脸上逐渐明显的肉瘤,独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伤和无力。
“孩子……你不该生在这里……”她总是这样低声呢喃,声音在空旷的管道巢穴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回音。
库克只是静静地听着,用他那只完好的右眼,注视着母亲日益憔悴的面容。他不回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安慰是苍白的,泪水是有毒的。他只能更努力地去观察,去记忆,去思考。他开始尝试帮助母亲处理那些采集来的“食物”,凭借着他观察到的细节和一种天生的直觉,他有时能发现一些被母亲忽略的、更有效的去毒方法,或者找到一些新的、可以食用的、毒性更低的菌类来源。
他就像一颗生长在剧毒土壤中的种子,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感知,都向内收缩,用于适应,用于吸收,用于在这片绝望的腐渊中,扎下扭曲却顽强的根。他的童年,没有玩具,没有游戏,没有阳光下的奔跑,只有无尽的毒雾、腐蚀、死亡的威胁,以及一颗在寂静中默默记录、分析、并逐渐变得如同这片土地一般坚硬而复杂的心。
他并不知道,在腐渊之外,在那片他只能通过破损的管道缝隙窥见一角的、色彩诡谲的“天空”之上,存在着一个名为阿瑞斯的繁华星球。他更不知道,终有一天,阿瑞斯星的目光会投向这片被遗忘的试验场,而他这只被腐渊孕育的“独眼”,他脑海中积累的、关于死亡与生存的冰冷知识,将会被另一种形式的价值所衡量,并将他带入一个更加广阔,却也更加残酷的星河战场。
但在那之前,他仅仅是库克,腐渊之子,在瘴疠与绝望中,沉默地呼吸,沉默地成长,沉默地等待着他自己也无法预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