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库克篇-1-腐渊之胎(1 / 2)

这里没有天空。

或者说,库克认知中的“天空”,是一片永恒翻滚、色彩诡谲的毒雾穹顶。它时而呈现腐败肝脏般的暗紫色,时而渗出如同溃烂伤口般的黄绿条纹,偶尔有更加浓稠、带着刺鼻氨水味的赭褐色云团缓慢压过,滴落下足以蚀穿普通金属的粘稠酸雨。光芒并非来自恒星,而是源于大地本身——蜿蜒流淌的荧光毒河散发出幽幽的绿光、蓝光,还有地表裂缝中不时喷涌出的、夹杂着硫磺与未知挥发性毒素的苍白气柱,它们照亮了这个被阿瑞斯星遗弃的化学战试验星球,这颗被称为“腐渊”的死地。

空气是粘稠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打磨粗糙的玻璃碎片。浓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令未经改造的生物瞬间昏厥的致命鸡尾酒:腐烂鸡蛋的硫化氢恶臭、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苯酚气息、尖锐如刀的氯气,以及无数种库克无法命名,但早已刻入骨髓的复杂化学毒剂的味道。它们无孔不入,渗透进这片土地的每一寸土壤,每一缕空气,也渗透进诞生于此的每一个生命的命运之中。

库克就降生在这片腐渊之中。

他的第一声啼哭,淹没在远处一座废弃化工厂因金属疲劳而发生的坍塌轰鸣中。那哭声并不嘹亮,反而带着一种被毒气灼烧过的嘶哑。接生他的,不是专业的医疗人员,而是部落里一位年迈的、身上布满腐蚀性疤痕的老妇人,族人都叫她“瘴母”。瘴母的双手粗糙得像风化的岩石,指甲因为长期接触毒素而呈现出不健康的灰褐色。她用一片边缘锐利的、经过粗略消毒的金属片割断了脐带,那金属片原本是某个巨大反应釜的碎片。

“又一个在诅咒中挣扎的魂灵。”瘴母的声音如同漏风的风箱,她看着襁褓中皮肤呈现不正常暗红色的婴儿,仅存的右眼(她的左眼也早已在一次毒气泄漏中失明)混浊而麻木。她熟练地用一种从荧光苔藓中提取的粘稠汁液涂抹在婴儿的全身,这是一种简陋的隔离层,能稍微抵御空气中无所不在的腐蚀性。

库克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片五彩斑斓的死亡之地上开始的。他的“家”,是一个由巨大、废弃的聚乙烯管道和锈蚀的合金梁架构成的巢穴,半埋在一片曾经是露天稀释池、如今已凝固成五彩琉璃状的土地上。管道内壁凝结着永远擦不干净的、带有油性光泽的化学残留物,空气中弥漫着管道材料老化释放的塑化剂气味,混合着从缝隙渗入的外部毒瘴。

他学会的第一个技能,不是走路,也不是说话,而是辨别危险。

那是在他大约相当于阿瑞斯标准历三岁的时候。他正在管道巢穴的入口处,爬行着追逐一只变异了的、长着三对翅膀和金属质感甲壳的毒蜢。突然,巢穴外那片色彩斑斓的“土地”——一块看起来像凝固彩虹的区域——发出了细微的“嘶嘶”声。幼小的库克被那绚丽的颜色吸引,伸出稚嫩的手指,想要触摸。

“别动!”

一声低沉而急促的呵斥从他身后传来。紧接着,一股力量将他猛地向后拽离。拉他的是他的母亲,一个同样浑身布满暗红色斑点和轻微肉瘤的女人,名叫莉亚。莉亚的脸色煞白,仅存的右眼里充满了后怕。她指着那片“彩虹地”,声音颤抖:“那是‘斑斓腐沼’,看着漂亮,碰一下,你的手指就会像蜡一样融化掉!”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滴从穹顶滴落的、浑浊的液体正好落在那个区域。瞬间,一小股带着甜腻气味的白烟腾起,那片“彩虹”表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正在不断扩大的凹陷。

库克怔住了,不是被母亲的呵斥吓到,而是被那瞬间发生的、无声的腐蚀过程所吸引。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那片重归“平静”,但仍在缓慢吞噬那滴液体的斑斓地面。一种冰冷的、与年龄不符的认知,在他幼小的心灵中萌芽:在这个世界里,美丽往往意味着极致的危险。生存,依赖于对环境中无数细微征兆的、近乎本能的警觉。

这次事件后不久,这个世界赠予了他的第一份永久的“礼物”。

那是一个罕见的“静风日”,腐渊上空的毒雾流动变得异常缓慢,浓度也似乎略有降低。莉亚决定带着小库克去附近一条相对“温和”的荧光溪流边,采集一些能够中和体内某种累积毒素的深蓝色苔藓。这条溪流被称为“缓噬溪”,它的腐蚀性比大多数地表液体要弱,但依然不是可以轻易接触的。

莉亚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骨制镊子夹取苔藓,突然,穹顶上一块原本相对稳定的芥子气云团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小范围涡旋,一小缕黄色的、带着浓烈大蒜气味的雾气脱离主团,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朝着溪边垂落。

“闭眼!屏住呼吸!”莉亚反应极快,一把将小库克搂进怀里,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缕毒雾。但毒雾的边缘,还是扫过了库克的脸颊。

一阵剧烈的、火烧般的疼痛从左眼传来。小库克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小手死死捂住眼睛。莉亚惊慌失措地抱起他,疯狂地跑回巢穴,用储存的、相对洁净的冷凝水冲洗。但一切都太晚了。

那滴带着强腐蚀性和神经毒性的气溶胶,永久地夺走了库克的左眼视觉。剧烈的痛苦持续了数日,即使部落里最懂草药(或者说,懂得如何以毒攻毒)的长者用了各种方法,也无法逆转损伤。当疼痛最终消退,库克左眼的瞳孔和虹膜已经失去了光彩,变得灰白、浑浊,如同腐渊上空某些死寂区域的颜色。

从此,他的世界,只剩下右眼的视角。

这份“礼物”并没有让他变得怯懦,反而加深了他那早熟的观察力与隐忍。因为外貌的缺陷——失明的左眼开始逐渐萎缩,眼眶周围的皮肤也因为毒素残留而呈现出更深的暗红色,并慢慢鼓起一些细小的肉瘤——他成为了同龄孩子中被孤立和暗中嘲弄的对象。他们不敢当面欺负他,因为库克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令他们不安的、混合着多种化学物质的气味,而且他太过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

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管道巢穴某个通风口附近,那里能相对清晰地看到外面那片死亡的世界。他用他仅存的、视力却异常敏锐的右眼,静静地观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