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迦的目光又转向一脸不忿的萨鲁,以及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其他部落成员,其中包括库伦克的母亲,一位沉默寡言、脸上带着一道陈旧爪痕的妇人,她看着儿子额头的血印,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竞争是泽塔的法则,但团结是‘怒水之裔’存续的根基。”莫迦提高了声音,像是在对所有人宣告,“库伦克证明了他的勇气,萨鲁,你早已证明过你的力量。你们都是部落未来的獠牙和利爪。不要将獠牙对准自己的同胞,你们的愤怒,应该倾泻给沼泽里的威胁,倾泻给那些窥视我们家园的敌人。”
萨鲁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但眼神中的敌意并未完全消散。
这时,战士长库沃也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一眼莫迦,得到后者微微颔首后,才对库伦克说道:“血印只是开始。从明天起,你加入狩猎队,跟着我们学习真正的协同猎杀。独自面对泽塔鳄是一回事,在巨沼深处对付成群的血蚊蛭、狡猾的六须鲶怪,或者……更可怕的东西,是另一回事。” 库沃的语气依旧严厉,但其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教导的意味。“现在,去处理你的猎物。鳄肉分割给食物短缺的家庭,鳞甲和骨骼交给工匠巴图,他会教你如何将它们变成有用的工具和武器。那颗心脏……留给你自己,这是猎杀者的权利,它能让你更强壮。”
库伦克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加入狩猎队!这意味着他真正被接纳为核心战力。他用力点头:“是,库沃战士长!”
接下来的时间,库伦克在部落工匠,一个名叫巴图的、断了一根犄角的壮硕中年男子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如何分解这头沼鳄。巴图话不多,但手上的技艺极其娴熟。他教导库伦克如何找到鳞甲连接的缝隙,用特制的石刀和骨锯进行分割,如何小心翼翼地取出内脏,避免有毒的胆汁污染肉质,如何将坚韧的肌腱剥离出来,晾干后可以作为最好的弓弦或缝合线。
库伦克学得很认真,尽管疲惫和疼痛依旧困扰着他,但他沉浸在掌握新技能的专注中。当他亲手剥下第一块完整的、带着冰冷坚硬鳞甲的鳄皮时,一种奇异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不再是单纯的杀戮,而是将猎物的价值最大化,转化为部落生存的资源。
夜晚降临,巨沼的气温骤降,湿冷的寒意渗入骨髓。村落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几堆篝火,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冷,跳动的火焰在无数棚屋和围观者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大部分鳄肉已经被分发给了一些猎物收获不佳或者有幼崽需要哺育的家庭。库伦克自己只留下了一大块后腿肉和那颗最重要的、仍在微微搏动的、暗红色的鳄鱼心脏。
他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个狭小棚屋门口,靠近篝火。他的母亲默默地将那块后腿肉架在火上烤制,油脂滴落在火堆中,发出“滋滋”的声响,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沼泽风味的、原始的肉香。但库伦克的注意力,全在那颗心脏上。
按照传统,他需要生食这颗心脏。
他双手捧起那颗尚有余温的器官,触感滑腻而坚韧。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带着一丝甜腻和野性的味道。他看了一眼周围,篝火旁,库沃、萨鲁、还有其他战士,都曾经历过这一刻。莫迦长老在远处的阴影中,静静地注视着。萨鲁抱着双臂,嘴角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弧度,似乎想看看库伦克是否会犹豫或出丑。
库伦克没有犹豫。他张开嘴,露出那枚粗长的獠牙,狠狠地咬了下去。
坚韧的肌肉纤维被撕裂,温热血腥的液体瞬间充斥口腔,那股浓烈的、原始的味道几乎让他作呕。但他强行压制住喉咙的不适,用力咀嚼,吞咽。每一下咀嚼,都像是在与这头沼鳄进行最后的角力,吞咽下的,不仅仅是血肉,更是它所代表的力量、凶猛和生存意志。一股灼热的暖流从胃部开始扩散,流向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夜晚的寒意,也似乎缓解了一些伤口的疼痛。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也是一种肉体上最直接的营养补充。
他一口一口,将整颗心脏吞食殆尽。嘴角和胸前再次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但这一次,是荣耀的印记,是力量的仪式。
当他吃完最后一口,抬起头时,看到库沃微微点了点头。萨鲁哼了一声,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棚屋。而他的母亲,则递过来一块烤得外焦里嫩的鳄鱼肉。
“吃吧,孩子。”母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明天,你就要真正走进巨沼的深处了。”
库伦克接过烤肉,大口吃了起来。烤肉的香味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口中残留的血腥气。他靠在冰冷的棚屋墙壁上,感受着体内那股新生的暖流和依旧清晰的疲惫与疼痛,望着篝火跳跃的光芒,以及光芒之外无边的、充满未知危险的沼泽黑暗。
这一夜,库伦克睡得并不安稳。伤口的刺痛、初次生食心脏带来的肠胃不适、以及即将加入狩猎队的兴奋与隐约的不安,交织在他的梦境里。他梦见了那头死去的沼鳄在泥水中复活,用冰冷的复眼瞪视着他;梦见了和萨鲁在狩猎中争夺一头猎物的归属,大打出手;也梦见了跟随库沃,深入到了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弥漫着浓稠毒瘴的沼泽核心区域,那里有更加庞大、更加诡异的阴影在蠕动……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沼泽的潮气最重的时候,库沃粗犷的吼声就传遍了整个村落。
“狩猎队!集合!”
库伦克猛地从并不舒适的兽皮铺上惊醒,身上的伤口经过一夜的休息,虽然依旧疼痛,但已经不再影响活动。他迅速起身,抓起旁边一把巴图昨天帮他打磨过的、用沼鳄肋骨制成的骨刀,别在腰间的皮绳上,快步走出了棚屋。
狩猎队已经有七八个人聚集在村落边缘。除了库沃和萨鲁,还有另外几名经验丰富的战士,包括一个沉默寡言、擅长投掷毒矛的战士叫做戈尔,一个嗅觉异常灵敏、负责追踪的老猎人叫做基罗。他们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带着骨制或石制的武器,身上涂抹着某种能够掩盖自身气味的、味道刺鼻的沼泽植物汁液。
库沃看到库伦克,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跟上,保持警惕,多看,多学,少说话。”
没有更多的仪式,狩猎队便无声地滑入了浓密的晨雾和幽暗的红树林深处。库伦克紧跟在队伍中间,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像其他老练的猎人一样轻捷,同时瞪大了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的环境比他平日活动的浅滩区域要复杂和危险得多。参天巨木的根系更加盘根错节,形成天然的陷阱和迷宫。水色深不见底,时常有巨大的黑影在水下缓缓游过。空气中除了固有的腐败气息,还夹杂着一些从未闻过的、甜腻或辛辣的奇异花香,莫迦长老曾警告过,某些花朵的香气足以让强大的战士产生幻觉,最终迷失在沼泽中。
基罗走在最前面,他时常蹲下,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或是仔细观察一片被碰断的蕨类叶子,甚至俯身嗅闻空气中微弱的气味分子。他的每一个手势,都代表着不同的信息——有猎物经过,有危险生物在附近活动,或者前方可能存在安全的路径。
库沃则负责整体的指挥和警戒,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头顶的树冠、幽暗的水面和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萨鲁似乎有意在库伦克面前展示,他动作矫健,几次轻松地跃过宽阔的水洼,或是徒手爬上湿滑的树干,从高处侦查。
库伦克默默地将这一切记在心里。他意识到,独自猎杀与团队协作完全不同。在这里,个人的勇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信任、配合和对环境信息的共享。
行进了一个多标准时后,基罗突然举起握拳的右手,整个队伍瞬间停下,各自寻找掩体,屏住了呼吸。基罗指了指前方一片被紫色藤蔓覆盖的洼地,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
库沃看懂了他的意思,压低声音对众人,尤其是对库伦克解释道:“是‘刺脊野猪’群,数量不少,有成年个体。它们的肉肥美,但背上的骨刺有毒,冲锋起来连泽塔鳄都要避让。我们绕到上风向,戈尔,你找制高点,优先解决最大的那头公猪。萨鲁,库伦克,你们跟在我和塔克后面,等戈尔的矛出手,我们从侧面冲击,分割猪群。记住,目标是速战速决,避免缠斗,它们的叫声可能会引来更麻烦的东西。”
命令清晰而简洁。队伍立刻开始悄无声息地移动。戈尔像一只灵活的蜥蜴,迅速爬上了一棵歪斜的巨大红树木。库沃和另一名叫做塔克的强壮战士,则带着萨鲁和库伦克,借助茂密的植被掩护,向洼地的侧翼迂回。
库伦克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这一次不是因为仪式,而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真正的、与强大猎物的正面冲突。他紧紧握着腰间的骨刀,手心里全是汗。他能闻到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野猪身上特有的臊臭气。
他们刚刚在预定的攻击位置埋伏好,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空气被划破的“嗖”声。
是戈尔的毒矛!
紧接着,洼地中传来一声凄厉愤怒的野猪嚎叫!整个安静的洼地瞬间炸开了锅!
“上!”库沃低吼一声,如同出击的鳄鱼般猛地从藏身处跃出!塔克紧随其后。萨鲁兴奋地低吼一声,也冲了出去。
库伦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紧随萨鲁之后,冲入了混乱的洼地。
眼前的情景让他血液沸腾。大约十几头体型硕大、披着厚厚泥铠、背上根根倒竖着惨白色骨刺的野猪,正惊慌失措地四处冲撞。最大那头公猪的脖颈上,赫然插着戈尔投出的毒矛,但它依旧凶悍,发红的眼睛四处寻找着敌人。
库沃和塔克没有直接冲向那头受伤的公猪,而是挥舞着沉重的骨锤和石斧,狠狠地撞向猪群侧翼,试图将它们冲散。萨鲁则瞄准了一头稍小的母猪,嚎叫着扑了上去,用一柄厚重的石斧猛砍它的腿部。
库伦克瞬间明白了战术意图。他目光一扫,看到一头被库沃和塔克惊扰、正向自己这个方向盲目冲来的半大野猪。他没有丝毫犹豫,体内那股源自泽塔巨沼的生存本能瞬间被激活。他侧身避开野猪正面的冲撞,同时手中的骨刀精准地刺向野猪相对柔软的腹部!
“噗!”
骨刀刺入,但野猪的冲势极猛,刀身被带动着划过,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鲜血涌出。野猪吃痛,发出一声尖叫,更加疯狂地扭动身体,背上的骨刺擦着库伦克的手臂划过,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库伦克闷哼一声,不退反进,另一只手猛地伸出,竟然学着自己猎杀沼鳄时的样子,试图去抓住野猪的一条后腿!但他的力量相对于这头疯狂挣扎的野兽还稍显不足,反而被带得一个趔趄。
就在这时,旁边一道身影闪过,是战士塔克。他手中的石斧带着恶风,狠狠地砸在了那头野猪的头顶!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野猪的嚎叫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抽搐着倒了下去。
塔克看了库伦克一眼,眼神中没有责备,只有平静:“面对冲撞,要么彻底避开,要么有足够的力量一击毙命。贸然抓取,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他说完,立刻转身去支援其他地方。
库伦克脸上有些发烫,他知道自己刚才的选择确实鲁莽了。他看了一眼地上死去的野猪,又看了看手臂上被骨刺划出的伤口,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了骨刀,将目光投向其他还在负隅顽抗的野猪。
战斗很快结束。在狩猎队默契的配合下,大部分野猪被击杀,只有少数几头钻入密林逃走了。那头最大的公猪在毒素和围攻下也最终倒下。
狩猎队开始麻利地处理战利品。他们熟练地避开有毒的骨刺,分割着肥美的猪肉,将最有价值的部位打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库沃走到库伦克身边,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口,又看了看那头被塔克解决的野猪,沉声道:“第一次,不算太糟。记住了疼痛,就是学到了东西。在泽塔,活着,就是最好的学习。”
库伦克点了点头,将塔克和库沃的话牢牢记住。他看着其他队员忙碌的身影,看着萨鲁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还是遵从命令的样子,看着戈尔默默地从树上滑下回收他的毒矛,看着基罗已经开始警惕地侦查四周,预防血腥味引来其他掠食者。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不再是那个独自在浅滩摸索的少年。他是“怒水之裔”狩猎队的一员,他的獠牙和力量,属于这个集体。泽塔巨沼的生存法则,除了弱肉强食,还有更复杂的部分——协作、信任、传承,以及对这片残酷而丰饶的土地最深刻的理解和敬畏。
回程的路上,库伦克背负着沉重的野猪肉,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稳。额头的血印在穿过林隙的微弱光线下隐隐发烫,手臂上的伤口也在提醒着他今天的教训。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泽塔之噬,不仅仅是对猎物的吞噬,更是这片沼泽对生活于此的每一个灵魂,从肉体到精神的缓慢融合与塑造。而他,库伦克,正在这条道路上,迈出坚定而充满磨砺的每一步。未来的路还很长,巨沼的深处,还有更多的秘密、危险和考验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