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茶盏在卫大儒掌心缓缓旋出半圈涟漪,氤氲茶香中,惠安帝望着垂首斟茶的纤细身影,忽问:先生此番来了,可还走?
卫大儒银发随呼吸轻颤,茶盏微抬,茶汤映着他眼角细密的纹路:既应下做夏家西席,话音落时,盏沿凝着的水珠坠入杯底,我这小徒弟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怀诤指尖骤然收紧,滚烫的茶水在壶口泛起细密白沫。
惠安帝穿透热气的目光如芒在背,招手指节叩了叩案几:小儿,过来。
他喉结滚动,余光扫向主位。卫大儒闭目垂袖,阴影将皱纹刻得更深,唯有腕间玉镯泛着冷光。
怀诤深吸口气,放下茶壶时,壶嘴的余滴在青砖上晕开深色水痕。抱拳行礼间,袖口扫落几缕茶香。
你叫什么?
回先生话,怀诤抬头时,窗外麦浪正漫过门槛,学生夏怀诤。
哪个诤?
诤谏规劝之诤。少年挺直脊背,声音清亮如麦场上的铜铃。
远处脱粒机的轰鸣裹挟着新麦香气撞进厅堂,惠安帝摩挲茶盏的动作倏然顿住,指节泛出青白。
跟着先生读了哪些书?话音落下时,檐角铜铃轻晃,惊起两只麻雀掠过金黄的麦海。
怀诤垂眸思忖片刻,喉间溢出清朗字句:自启蒙始,先读《三字经》《百家姓》,后习《论语》《孟子》。先生说经史需融通,便带着研读《史记》《资治通鉴》,近来正研习《农政全书》与《天工开物》。
他抬眼望向案前之人,见对方食指无意识轻叩茶盏,似对后两本书目颇感兴趣。
惠安帝唇角微扬:读农书何用?
话音未落,卫大儒突然睁眼,浑浊老眼里闪过一丝警告。
怀诤却握紧腰间新换的竹刻佩,想起田间麦浪里父亲晒裂的手掌:书中有农耕时令、选种之法,学生随先生在庄子里试种土豆,才知春争日,夏争时的道理。
试种土豆?惠安帝猛然前倾,玄色衣袍在案上投下浓重阴影。袁德盛瞳孔骤缩,攥紧腰间玉佩——那温润的羊脂玉已被掌心汗渍浸得发烫。
怀诤咽了咽干涩的喉结,继续道:正是!家姐前年在铺子偶得一麻袋土疙瘩。原以为全是落花生,倒出来才发现里头混着几个怪东西——灰扑扑的外皮坑坑洼洼,摸着沉甸甸的,像块没打磨的石头,有土豆,也有番薯。他下意识比划着大小,袖口扫落几粒麦屑。
何为土豆?何为番薯?惠安帝屈指弹了弹案几,震得茶盏里的茶汤泛起涟漪。
都是能埋在土里长的金疙瘩!少年眼睛发亮,土豆和番薯专吃根茎,埋进土里不用精细照料,遇着灾年也能活。土豆炖着吃粉糯,番薯烤着吃香甜,存放半年都不会坏。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头躺着两块干瘪的薯干,这是我娘晒的,我特意让我带给家姐尝尝。
惠安帝捏起薯干的指尖微微发颤:为何不多种?
实不相瞒,那一麻袋里统共就三五颗种薯。怀诤声音低下去,去年我们挖了地开荒试种,好不容易才收了一箩筐。今年扩到两垄地,竟拉回来满满两车!他掰着手指计算,按这个收成,一亩地少说也有五百斤,抵得上寻常作物三四倍!
厅堂陷入死寂。
袁德盛看着陛下反复摩挲薯干的动作,想起去年北境雪灾时饿殍遍野的惨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