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焚烧灵魂的烈焰,终于渐渐熄灭了。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卫生所干净的玻璃窗,照在张自冰那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时,他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
高烧退了,世界重新变得清晰,不再有光怪陆离的幻象和脑海中反复回荡的审判之声。只剩下天花板单调的白色,以及空气中刺鼻却让人心安的消毒水味道。
柳雨倩趴在床边,和衣而眠,脸上满是疲惫,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这几日,她几乎未合眼,一颗心全悬在丈夫身上。
张自冰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干涩的嘶哑声。这轻微响动惊醒了浅眠中的柳雨倩,她猛地抬起头,看到丈夫睁开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先是惊喜,随即眼泪夺眶而出。
“自冰,你醒了……”她声音哽咽,“你吓死我了!”
张自冰看着妻子憔悴不堪的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他伸出手,想要为她拭去泪水,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柳雨倩连忙握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感受着虽然虚弱却已不再滚烫的温度。
“饿了吧?”她擦干眼泪,起身将旁边温着的小米粥端过来,“花大夫说,你醒了只能吃这个。来,我喂你。”她用勺子舀起一勺熬得金黄软烂的米粥,小心翼翼地吹凉,送到丈夫嘴边。
张自冰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带着纯粹的米香,滋润着他早已干涸的五脏六腑。那是最纯粹的属于生命的暖意。
夫妻相对无言,一个安静地喂着,一个安静地吃着。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
那场高烧,如同一场天火,将他们过去四十多年的人生,连同名为“张府”的华丽宅邸,一同烧成一片白地。如今,站在这片灰烬之上的,只是两个一无所有的老人。
吃完小半碗粥,张自冰精神好了些。他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眼神空洞而茫然。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人走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起来不像干部,更像邻家大哥。
“张先生,柳夫人,你们好。”他拉过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语气亲切,“我是宣传部的思想辅导员,姓刘。听说张先生醒了,我过来看看。”
柳雨倩立刻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挡在丈夫身前,生怕这人又要说那些会要丈夫命的“道理”。
姓刘的辅导员似乎看出了她的戒备,摆了摆手,笑道:“夫人,您别紧张。我不是来上课的,就是来和张先生聊聊天,拉拉家常。”他目光转向张自冰,那双温和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张先生,您也别有压力。我知道您心里苦。”他叹了口气,说道,“这几天,您受的罪,我们都知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这病,不是身病,是心病。我们宣传部的工作方法,有时简单粗暴了点,没考虑到您这样的读书人,一辈子的观念不是那么容易转过来的。这点,我们得检讨。”
这番话让张自冰和柳雨倩愣住了。他们想过各种可能,或是冷酷的盘问,或是新一轮的思想灌输,却唯独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推心置腹,甚至带了一丝歉意。
刘辅导员看着张自冰那双依旧茫然的眼,轻声问道:“张先生,能和我说说吗?这几天,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病房里陷入长久沉默,只有窗外传来几声鸟鸣和远处工厂隐约的轰鸣。
许久,张自冰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沙哑如同两块枯木摩擦。
“老夫……”他顿住了,浑浊的眼中闪过无尽的痛苦与挣扎,“老夫读错了一辈子的书。”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他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整个人萎靡下去。这是对他一生的否定,一次最彻底的自我审判。
柳雨倩的眼泪再次流下来,她紧紧地握着丈夫的手。
刘辅导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同情,他知道,这位老人心中最坚硬的冰终于开始融化。
张自冰喘息了几口,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目光再次变得空洞,但空洞中又多了一丝别样的东西。
“我老夫想见见我那位女婿……”他缓缓说道。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柳雨倩耳边炸响,“女婿?”她失声问道,“又冰,她没嫁人啊!哪来的女婿?”
张自冰缓缓摇头,看着依旧活在旧日礼法中的妻子,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悲哀。
“你还没看明白吗?”他声音虚弱,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在柳雨倩心上,“又冰这次回来,你没看到她头上挽着的是妇人的发髻吗?”
柳雨倩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看到了,只是她一直刻意不去想,不去问。
“就冲着她对那个叫杨仪的社长,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崇拜与信赖。”张自冰嘴角扯出一丝自嘲而苦涩的弧度,“你相信她还是完璧之身吗?”
柳雨倩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住床沿才没倒下。她大脑一片空白,未婚先孕?不,比这更严重的是未婚苟合!这在他们的世界里,足以让整个家族蒙羞的奇耻大辱!
然而,就在柳雨倩天旋地转几乎崩溃的时候,那个一直温和笑着的刘辅导员,却突然“乐呵呵”地开口。他的话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哎呀!二位,原来是我们张又冰张教授的家人啊!”
张教授?这个词让张自冰和柳雨倩再次愣住。
“早说嘛!”刘辅导员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我就说呢,怎么人事部那边一直在催问张教授的家属安置情况。原来是二老自己跑去参加新生培训了!”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夫妻俩,继续用拉家常的语气投下最后一颗足以将他们认知炸成粉末的重磅炸弹,“其实,按照我们新生居的规定,像张教授这样的高级技术人才和核心干部,可以有两个直系亲属名额,不用参加工作,直接入住‘安老院’,由组织负责养老。每天唱唱歌、跳跳舞、下下棋、看看报,多舒坦。”
“您二位,这是何必呢?跑去工厂和宣传部受这个罪。哎,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嘛!”
安老院、唱唱歌、跳跳舞、下下棋,这些词语如同一个个重锤砸在柳雨倩和张自冰心上。
他们这半个多月承受的屈辱、痛苦、挣扎、改造,他们以为自己是被俘虏的敌人,是等待改造的罪人。结果,他们只是两个走错了流程的“高干家属”?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足以摧毁他们灵魂的熔炉炼狱,在对方眼中竟然只是一场因信息不通导致的滑稽误会!
这一刻,张自冰和柳雨倩心中最后一丝属于旧世界的悲壮与沉重也被这荒诞而真实的现实彻底击碎,碎得连渣都不剩。
刘辅导员的效率惊人,在张自冰提出想见你的请求后,不到半个时辰,答复便传回来。
——社长,同意了。
会面地点没有安排在戒备森严的官署或象征权力的殿堂,就在这间小小的只摆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木椅的卫生所会客室。当刘辅导员告知他们并请他们稍作等候时,柳雨倩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杨仪,这个名字如今对她而言已不仅是女儿口中的“社长”或江湖传闻里的“反贼头目”,你是一个符号,象征着火车、工厂以及能将妖女变成工人的恐怖改造体系。你一手缔造了这个颠覆她所有认知的新世界,是魔王。
而现在,魔王要亲自来见他们了。她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身上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又想去帮丈夫整理那身格格不入的病号服,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垂下。整理又有何用?在这样一个存在面前,他们夫妻二人恐怕连尘埃都算不上。
张自冰反而异常平静,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焚烧后,他仿佛被彻底掏空,恐惧、愤怒、骄傲都随着高烧化为灰烬。他现在只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带着最后一点读书人的执拗,想亲眼看看摧毁自己一生的“书”究竟是什么样子。
会客室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卫兵通报,没有随从簇拥,一个人独自走进来。
他很年轻,或许比他们的女儿张又冰还年轻很多。他穿着和刘辅导员同样款式的蓝色工作服,料子更挺括,洗得更干净。他的相貌并不出奇英俊,但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夜空,仿佛能将灵魂吸进去。他身上没有任何兵器,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武者的强横气息。他平静地走进来,整个房间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那不是霸道威压,而是一种如同山岳立于眼前、如同江河行于脚下的绝对“存在感”。你明知道他就在那里,却感觉他无处不在。
柳雨倩的呼吸瞬间停滞,她练了一辈子武功,见过无数高手,有正气凛然的正道巨擘,也有邪气冲天的魔道枭雄。但她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如此恐怖的气场,一种已超脱“武学”范畴,如同“天道”本身的气场。
张自冰也抬起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与你的目光对上。
没有轻蔑、审视或胜利者炫耀,深邃眼眸里只有一片平静的温和。
你的目光在张自冰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身体上停留一瞬,又看了一眼旁边神情麻木、身体僵硬的柳雨倩。
你没有先开口说话,而是走到桌边,拿起最普通的粗瓷茶壶,为桌上两个空着的茶杯倒上两杯温热的白水。然后,你亲手将其中一杯端到柳雨倩面前,另一杯轻轻放在张自冰的床头柜上。
“伯父,伯母。”你开口了,声音清朗而温润,如一块上好的暖玉。你用的不是“张大人”或“张先生”,而是晚辈对长辈最寻常、最亲近的称呼。
柳雨倩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想站起来、行礼、说“不敢当”,但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
张自冰那张如死水般的脸上也第一次泛起剧烈波澜。
他,他在给我们倒水?那个收编了无数江湖门派、让大周皇朝束手无策的新生居社长在给我们这两个阶下之囚倒水?这比任何羞辱与折磨都来得不可思议。这种发自骨子里对旧有等级与礼法的彻底漠视,本身就是一种最恐怖的力量。
“你们受苦了。”你拉过一把椅子,在张自冰床边坐下,姿态自然得像一个探望长辈的普通晚辈,“是我们的工作失误,让二位受了惊吓。”
工作失误、受了惊吓,当这几个字从你口中轻描淡写说出来时,柳雨倩感觉自己心中那根名为“尊严”与“悲壮”的弦也“嘣”的一声彻底断裂。
原来,他们这半个多月承受的足以让他们怀疑人生、颠覆三观的痛苦与挣扎,在你眼中真的只是一场不值一提的“工作失误”。你没再多说什么,你伸出手,轻轻握住张自冰那只露在被子外面的枯瘦手腕。
“伯父,您身体亏空得厉害。我懂一点粗浅的调理法门,为您疏导一下,或许有些用处。”你话音刚落,一股柳雨倩此生从未感受过的内力从你的掌心缓缓渡入张自冰体内。
那不是至阳,也不是至阴;
那不是佛宗,也不是道家。